第五章 魏玛时期的德国人和犹太人(第10/25页)

对于罗森茨威格、布伯、贝克,以及那些与他们时刻共呼吸犹太教的人来说,这一答案是明显的。首先,作为一个犹太人是犹太信仰——无论是正统的还是改革过的——行为上的遵守者。从统计的角度来看,官方登记的有信仰的犹太人有50.3万人,不到德国总人口的1%。帝国统计汇编并没有记录那些已经皈依基督教的犹太人,以及宣称或者感到自己是世俗的、不可知论者、无神论者的犹太人,或者直接脱离他们文化主导的犹太社会、不再被认为是犹太人的犹太人。然而,所有的犹太人在某种程度上依然在象征意义上或情感上感到自己是犹太人,或者意识到归属于犹太民族、犹太遗产或者犹太教。评估这类被同化的犹太人是如何与他们的犹太性搏斗,犹太性又是如何有意识或无意识地塑造他们的心灵世界是重要的,尽管这一评估可能是不充分的。犹太性对同化的犹太人意味着什么呢?这些犹太人的祖先可能是犹太人,但是他们现在认为自己是完全的德国人。当他们谋生,从事医生、律师、教师、艺术家、作家、记者、银行家、商人或工人等职业的时候,他们只是隐约地意识到他们的血统。

皈依基督教、认为自己完全是被同化成德国人的小说家阿尔弗雷德· 德布林发现,他需要知道作为一个犹太人意味着什么,同时他猜想一旦他发现了这一问题的答案,他也就发现了“我是谁”这一问题的答案。正如他所说的:

我发现我必须告诉自己有关犹太人的事情。我发现我真的不知道任何有关犹太人的事情。我的亲戚称自己为犹太人,但我不能称他们为犹太人。他们既没有犹太信仰,也没有犹太语言。也许他们是一个凋谢已久、融入他们新的环境的民族残余。因此,我询问自己和其他人:犹太人在哪里存在?有人告诉我:在波兰。

显然,从字面上看,德布林要去波兰发现犹太人,但是,他希望发现什么呢?对于两个生活在一起的民族之间的“客观差异”来说,真正犹太性的身份是以正比例增长的,以至于这些差异非常之大,身份的确定非常容易,因为它达到了相互排斥的对立,即黑与白、橘子与苹果的关系。尽管德布林对波兰的犹太人进行了生动而难忘的记录,但是他没有抓住问题的要点,它被他错误的前提模糊了。这个前提就是,一个人不可能在没有犹太人的地方过犹太人的生活。他把自己被同化的立场作为规范,以公理的方式假定:一个犹太人不可能在德国过犹太人的生活,只有东方的犹太人而不是西方的犹太人才可能是真正的犹太人。假如波兰的犹太人——在波兰犹太人强迫集中居住区的生活方式,以及与众不同的着装、语言、行为习惯和仪式——以明显的方式与他们在西方信仰一样宗教的人有着本质的不同,但这是否真正意味着一个群体比另一个群体更具犹太性呢?除了没能检验波兰人和波兰犹太人之间的关系,显示他们之间在一个文化的母体中是如何相互交织,从而没有抓住真正重要的人类学联系之外,德布林不加鉴别地假定,一个古老的犹太人社群比其他社群具有更大的权利要求某种假定的起源。他的分析经不起犹太人历史的检验。这个历史表明,犹太性存在于它的差异性当中,在德国、法国或英国的犹太人,像东方的犹太人一样有权声称自己是犹太人,并且无论在哪里,只要我们能发现犹太礼拜(进行一个礼拜必须至少要有十个男人),就有一个犹太人社群存在。

在误判犹太人的问题上,甚至在德布林企图真诚地理解它的时候,他也并非是孤独的。他假定德国的犹太人并没有作为实体存在,但是他自己认识的需要则另有所指:它显示世俗化的犹太人也还是犹太人,由于属于离散的民族,共享着一样的历史感,因此无论何时他们都感到自己是犹太人。对于他们当中的一些人来说,这种历史感如此生动,以至于过去一代代犹太人体验的痛苦、快乐、洞见似乎就像发生在昨天。另外一个事实是,在德国和奥地利,主流的政治文化对犹太人的问题十分偏执,以至于甚至都不再按犹太信仰行事的被同化的犹太人,也没能逃避他们犹太性的心理压力。

几乎没有德国作家像小说家雅各布· 瓦塞尔曼(1873—1934)那样,对他们的犹太性有着持久的并且最后是失败的痛苦。他是一位深陷烦恼且分裂的人。他通过一系列小说获得了国际声誉。在这些小说里,德国人—犹太人的悲剧是一个得到持续关注的事情。他的第一部作品是《齐尔恩多夫镇的犹太人》,后来接上的是一系列相关的故事,如《年轻人雷纳特· 芬奇的故事》(1900)、《加斯帕尔· 豪塞》(1908)、《小鹅人》(1915),瓦塞尔曼让他的读者面对各种犹太人物感受到的痛苦。这些犹太人与他们遭受的、几乎无法抵御的、更无解决办法的恶意仇视殊死搏斗。他们的痛苦也是瓦塞尔曼的痛苦,这些痛苦来自作为局外人的角色。他们真诚地寻求融合,但被恶意地拒绝了。丹尼尔· 诺塔夫特是《小鹅人》中的一个人物,每当他伸出双臂的时候,就会招来侮辱,折磨他的人只会索取,从不表示感谢。瓦塞尔曼视自己和他的民族永远是被利用的,几乎得不到感谢,从来不被认为是善良得足以成为德国人。他自己的生活不仅是一场与充满敌意和反复无常的世界的斗争,也是与感觉迟钝的父母和家族成员的斗争,他们希望他从事他十分不适合的商业职业。然而,像他的小说中的一些主人公,为了不得不采取虚假的办法从事这一工作,他痛苦地争取被人所接受并仇恨自己。出于复杂的个人关系网——它们反映在彼得· 盖伊所指的瓦塞尔曼相关故事几乎是古怪的特性当中——瓦塞尔曼提取了德国人和犹太人之间悲剧关系的根本困境。正如彼得· 盖伊所指出的,特别是在《小鹅人》当中,瓦塞尔曼成功地再生了“他持久面对的东西:犹太人和基督徒、犹太人和德国人处于永久的冲突和永久的对和谐的探询当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