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德国人和犹太人,1700—1871

作为一个德国问题的犹太人问题

无论是过去还是现在,无数访问德国的游客,都会震惊于这个国家的风景如画和得到完美保存的乡镇,友好而整洁的民众,功能流畅的运输系统,尤其是它那欢乐的氛围。对游客来说,令他们流连忘返的有啤酒屋,女服务员穿着紧身连衣裙和镶着花边的宽松上衣,抓着几个巨大的啤酒杯子,精力旺盛的乐队演奏着快乐的乐曲;有咖啡屋,那里有丰富的点心;有巨大的博物馆、剧场和歌剧院,高雅艺术在那里得到十分精细的组织和展示。但是,如果一个游客具有敏锐的感觉和语言的知识,他或早或晚一定会感到疑惑:德国国土的面貌和它的民众吸引力不够。例如他会发现:德国人非常不喜欢外国人,尤其是那些决定在那里定居的人;他们非常褊狭,非常有民族优越感;他们从不批评自己的价值观或风俗习惯,哪怕是温和的;为了在竞争中获取优势地位的迫切需求,使他们不惜破坏规则;不可能承认世界上其他的民族或制度可能比他们的更好。

远甚于今天,德国人在过去还有一个令人讨厌的习惯,他们一直服从权威,并且是本能地、不假思索地服从。服从被视为美德,孩子在非常严格的约束下,根据十分僵化的规则长大成人,他们要么服从习惯的力量,要么模仿礼貌的行为,以致一个人无法分辨两者的差异。数个世纪以来,世俗和宗教的机构——包括教会、国家、家庭、学校和军队——培养了德国民众服从权威的习惯,这一习惯可能构成了德国人国民性格中最大的盲点。历史学家戈登· 克雷格作为学生在1935年访问过德国,并在慕尼黑同美国的领事哈撒韦进行了一次讨论。他想知道为何德国人作为公民心甘情愿地、卑贱地服从世俗的权威,同时作为哲学家或者神学家表现出难以抑制的个人主义。他从一位明显欣赏和理解德国人的人那里得到了最富有启迪性的答案。

哦,天啊,我生活在慕尼黑南部的一个小村庄,那里的人工作勤奋,对人友善,普遍对政治没有兴趣,我和他们相互喜爱、尊重。但是,假如某个穿制服的人来到他们当中说:“齐步走!”他们就会齐步走。假如这个人说:“去砍掉哈撒韦的头,他是一个坏人!”他们就会回答道:“我们不知道他是坏人。”但是,他们就会同时把我的头砍掉。

自此我们领会到,哈撒韦有趣的评论包含了对德国人、他们的自我形象、他们的文化特性、他们与其他人的关系的致命真相。对于克雷格来说,哈撒韦的评论和一位英国的精神病专家从一个党卫队集中营的卫兵那里得到的印象相似。这个卫兵之所以这样做是因为规则这么说的:“从明天开始,我们有了新的阶级敌人犹太人。规则是这么说的。”当然,数世纪以来,德国人被灌输了犹太人是敌人的思想,但是规则在纳粹统治时期构成了官方的许可。德国人一直需要这种许可把他们的信念或偏见变成官方的行为。德国人为不同寻常地落实具体事务而具有的这种组织化、集体性天赋,给他们对犹太人的仇恨增添了特别致命的成分。

在现代世界,德国人的犹太恐惧症的思想轨迹,从安德里亚斯· 艾森门格尔1706年出版的《被揭露的犹太人》开始,直到阿道夫· 希特勒1925年书名和仇恨大致相应的《我的奋斗》,其中的狂热、残暴、仇视犹太人构成了其核心的强迫症之一。在1706年和1925年这两个时间点之间,人们不能不注意到一个不间断的关于犹太人问题的对话,它从退潮到涨潮,到沸腾,直到升腾至狂热的程度。犹太人问题对于许多德国人来说一直是当下的。启蒙者要“提升犹太人”,使得他们成为优良公民;浪漫主义的民族主义者要他们皈依日耳曼民族的价值观,以及日耳曼民族的精神;自由主义主张社会同化的人建议通婚,保证更高程度的对人类价值观的忠诚,而非仅仅对犹太人的宗教、家庭或民族社群的忠诚;19世纪后期具有种族倾向的民族主义者,要把他们驱赶到犹太人强迫集中居住区,剥夺他们的公民权利,或者甚至灭绝他们。

德国人对犹太人和犹太人问题的成见是顽固的和强迫症式的,对于现代实际生活在德国领土的犹太人数量来说是不成比例的。在艾森门格尔的时代,德国的犹太人不超过5万人;一个世纪多一点时间之后,也就是在1820年,犹太人的总人口大约是25万,大多数生活在普鲁士;到1871年德意志第二帝国成立,犹太人的人口为38.3万(占总人口的1.5%);在1925年,犹太人的人口上升到56.4万(占总人口的0.9%);到希特勒掌权的时候,犹太人的人口为50.3万(占总人口的0.76%)。这些数字显示了犹太人口的上升相对是温和的,同时相比于1871年到1933年之间总人口数量,实际呈现出稳步的下降。一些历史学家认为,犹太人尽管数量是少的,但是他们在观感上引人注目,因为他们生活在大城市,在某些职业,比如企业、商业、法律、医疗、新闻业、艺术等“自由职业”有突出表现。毫无疑问,他们充分利用了解放运动提供给他们的有利机会,进入了精英中学和大学,数量比例远远超过当地的德国人,并获得了相应的好处。正如人们所见,他们的创造性贡献蔚为壮观,因此在许多德国人当中也引起了惊愕、担心和嫉妒,但在任何时候都不能说犹太人对德国人的财富或精神福祉构成威胁。事实上,犹太人在政治上从未被很好地组织,作为德国人,他们也没有认为自己适应了新的文化风俗,因此犹太人没有构成任何真正的威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