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回 解偈语秉烛山中夜 敲竹杠先说口头禅(第4/8页)

何心隐打开话匣子,便收不住势头。但他所讲述之事,张居正有更深切的体验。他知道照这么议论下去,三天三夜也说不完,便打断何心隐的话头,说道:

“柱乾兄,实例就不必举了,朋党政治实乃官场的毒瘤,要解决这个问题,也不可能一蹴而就,进贤用贤,说起来容易,实际做起来也非易事。有人的确是贤臣,声名很大,但让他具体办事,不是办糟就是办不成。”

“这就是我接下来要说的第二件事情,你要多用循吏,少用清流。”

“唔,”张居正眸子幽幽一闪,说道,“这倒有些新意,不才愿闻其详。”

何心隐受到鼓舞,更是讲得眉飞色舞,头头是道了:“循吏一词,本为太史公所创,意指那些勤政利民、刚正不阿、执法无私的官员。而清流者,是指那些遇事不讲变通,一味寻章摘句的雕虫式人物,这些人讲求操守,敢与官场恶人抗抵,这是好的一面。但他们好名而无实,缺乏慷慨任事的英雄侠气。大凡年轻士子,甫入仕途,都愿作循吏,想干一番伟业。但随着涉世日深,他们不免两极分化,一部分熏染官场腐朽之气,日渐堕落,另一部分人则洁身自好,归到清流门下,除了空发议论,也就无所作为了。真正坚持初衷,执着循吏之途,则属凤毛麟角,少之又少。”

“说得好,”张居正这次的激动是由衷发生,他起身在厅堂里来回走了几步,在何心隐跟前停下,肃然动容地说,“柱乾兄这番议论,痛快淋漓,切中时弊,这才叫当局者迷,旁观者清。现在,你且讲第三条。”

“这第三条嘛,”何心隐目送张居正回到座位,慢悠悠说道,“比之前两件事,做起来恐怕更难。”

“是吗?”张居正随口问道。

何心隐点点头,一字一顿地说:“你应该做的第三件事情是:清巨室,利庶民。”

何心隐说罢,专注地看着张居正的表情,只见他双眉紧锁,半晌都不作声。此时,感恩殿外月明如水,松涛飒飒。山风过处,已把白日的暑气吹送净尽。张居正起身踱到窗前,看了看近在咫尺的黑色峰峦,长出一口气之后,才开口说道:

“孟子说过,‘为政不难,不得罪于巨室’,可是,你却要我清巨室,这不是自掘坟墓么?”

“叔大兄,史书昭昭,记载甚详,历代衍成社稷祸变者,莫不都是巨室所为。所以,像唐太宗这样一代明主,登基之初,便把江右巨室统统贬为庶民。本朝开国皇帝朱洪武,唯恐死后巨室生乱,也千方百计剪除干净……”

“别说了,”依然站在窗前的张居正,连头都不回,只是摆手制止何心隐说下去,“柱乾兄,你既然千里迢迢,前来赐教于我,当然会找出许多例子,来说明巨室之害。我只问你,何为巨室?”

张居正猛地一转身,两道犀利的目光朝何心隐射来,一丝寒悸突然从何心隐心头掠过,他顿了顿,答道:“巨室,顾名思义,应是皇亲国戚,显宦之家,只有这帮人,才有可能挟天子以令诸候,巧取豪夺,鱼肉百姓。”

张居正冷冷一笑,说话口气带有申斥的意味:“柱乾兄,照你这么说,岂不是成心要我与皇上作对么?”

“可是,这样做也符合朝廷的利益。”

“你这是书生意气,算了吧,我们还是不要谈什么帝王学,还是谈谈你研究多年的阳明心学吧。”

何心隐本来就是心气很高的人,一听张居正的口气不想再谈下去,顿时长叹一声,说道:“叔大兄,我游学京师,怀有一腔热血来见你,谁知遭你一盆冷水。罢,罢,我们就此别过。”说罢,何心隐起身一揖,闪身就要出门。

“柱乾兄,且慢!”

张居正这么一喊,已走到门口的何心隐又站住了。

“这么晚了,你去哪里?”张居正问。

“回京城。”何心隐气鼓鼓地回答。

“明日我们一起回去嘛,”张居正显然有些过意不去,便把一脸冷漠尽数收起,换成笑脸说道,“我们分别整整二十六年,今宵月色如此之好,我们应该温一壶酒,作竟夕之谈,畅叙别后之情。”

何心隐原来还有一份期盼,以为张居正回心转意,叫他回来再共商国是。现在见张居正如此表态,也就不再存什么指望,于是再次拱手一揖,决然说道:“叔大兄,该说的话我也都说了,还是就此别过吧。”话音刚落,人已抬脚出门。

“柱乾兄且慢,我派人送你。”

“不用了,山门外头,还栓着我骑来的一头小驴子。”

就在张居正与何心隐天寿山秉烛夜谈的时候,冯保坐着一乘四人抬蓝呢便轿,来到丁香胡同孟冲家中。其时孟冲从驴市胡同街北的大慈仁寺请了一位高僧到家里来为他讲解佛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