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册 第十八章 子归子归(第3/4页)

仆役咧嘴一笑,乐道:“姑娘说什么笑啊,凭姑娘这样的相貌,之后半月只管来吃鱼就是了。一人来,呼友来,都成。”他正说着,大堂旁的小门里有人敲两下竹罄,仆役一喜,忙又道,“姑娘赶紧坐下,奴这就去把酒食端来。”

“这……多谢了。”我重新坐下。窗外,一群长脚的白鹭扑展着双翼落在了岸边浅浅的河水里。

“桑子酒、栗子粉蒸粱米饭,还有新炸的酒渍多子鱼,姑娘快尝尝。”仆役的声音飘进我的耳朵。有渔夫撒网,白鹭惊飞,有遮天的白羽嗡嗡地从我头顶掠过,可我看不见也听不见了。

子归,子归,云胡不归?

子归,子归,云胡不归……

他是阿娘的良人吗?他就是当年在范府院墙外唤她阿舜的情郎吗?

是吧,他这一身黄栌色的深衣有几个男子敢穿?他这一双氤氲含情的眼睛有几个男子能有?世间也只有他这样的人,才配得上我美丽的阿娘,配得上“邯郸城外千株木槿”的传说。

男人朝我款步走来,我舌根发硬,喉咙里像是塞了一大团的东西,说不了话,只一下下地发哽。

“在下做的菜不合巫士的口味?”赵稷看了一眼案上的酒菜,笑问。

我默默地打量着眼前陌生而熟悉的面庞。我的眉眼是随了阿娘的,可这鼻子、这两侧的一对耳却与身前的人如出一辙。阿娘,他就是我阿爹吗?

“这是拿郁金酒渍过的多子鱼,刺软,肉实,新炸的还脆,巫士不妨尝一尝。”赵稷拂袖在我身前坐下。

“多谢邯郸君的好意,鲤、鲫、鲈、鲂、鳗、鳊、鲮皆可,小巫唯独不吃这多子鱼。”我将彩漆长盘往前一推,紧巴巴的声音自己听着都觉得刺耳。

赵稷一笑,伸手将那碗炸得金黄的多子鱼从长盘里端了出来:“巫士别看鱼小,刺多,吃了就知道好吃了。还有这栗子黄粱饭,也吃一点儿,赵某可是有些年头未入庖厨了。”

我垂目坐着,鼻尖拂过的微风里飘来一阵极淡的江离香,香气散了又露出两分柴火味。“邯郸君为何要为小巫备此一餐?桑子酒、栗子饭、多子鱼,以前可也有人为邯郸君做过?”我僵坐在男人面前,真相已一撕即破,我却非要逼他亲口说出来。

赵稷的脸在温暖的春光里白得依旧有些泛青,我直盯盯地看着他,他伸手拿起装了桑子酒的黑陶高颈壶给自己小斟了一杯酒:“桑子、栗子、鱼子,三子一家。我每次远行回到邯郸,她和阿藜都会为我备一份这样的晚食。她说,这餐名唤‘子归’。一子得归,二子心悦。今日你来,我自然也要给你做这一餐。阿舜……你娘在秦国也给你做过这些?”

“做过,当然做过。”我眼里滚出了泪,嘴角却勾着笑,“馊谷子混烂菜叶放进陶釜里,运气好的时候再扔一把人家庖厨里丢出来的鸡肠子。没有盐,腥得我恶心,阿娘就跟我说:‘这是冬祭前新磨的栗子粉蒸的粱米饭,黄黄的香香的甜甜的,阿女乖,吃一口。阿女吃完,喂阿娘吃一口。’邯郸君,我是贱奴,我吃过的‘子归’和你吃的不一样!你的这一份,我吃不起!”我说到伤情处,一挥手就将那碗多子鱼打翻在案,然后起身解下腰间的佩囊将里面的钱币全都倒在了案上,“邯郸君做的鱼太金贵,小巫吃不起,余下的钱,明日差人送来。”说完,丢下佩囊转身就走。

赵稷起身猛地抓住我的衣袖:“阿拾,不管你认不认我,你都是我的女儿!”

阿拾。

他这一声“阿拾”听得我霎时泪如雨下,我从来不知道自己的名字从他嘴里吐出来时,竟会有这般心酸的滋味。

“邯郸君既知我名拾,难道不知何为‘拾’?我是秦将军伍封从大火里捡来的孩子,你凭什么说你是我阿爹?!你养过我吗?你打过我,骂过我,教过我吗?你连个名都没给我取过!”我大吼着一把甩开赵稷的手。

“我有,你兄长名藜,你名——”

“别告诉我!”

赵稷的面色在我的怒吼声中僵住了,他也许根本没想过我这个女儿居然会不认他,居然没有跪倒在他脚边哭着喊他阿爹,反而横眉冷对地站在他面前,对他高声怒喝。

“我是没有教养过你。可伍封把你养得很好,蔡墨把你教得很好,所以,你应该知道你今日该恨的人不是我。”赵稷盯着我的眼睛,原本激动的声音一点点地冷却。

“我知道我该恨谁。可你呢,你又对我做了什么?临淄城、商丘城,你为了报复赵氏,一次次地把我往死路上推。你为陈恒出谋划策的时候,你想过我是你女儿吗?如果我死在齐国,就是我该死,就是我没资格做你邯郸君的女儿为你出生入死,对吗?今日,你假惺惺地给我做了这餐‘子归’,心里打的又是什么主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