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册 第十九章 畏子不宁

透过竹帘的缝隙,我看不清席上的人影,只看见筵席中央四座一丈多高的青铜树形大灯。灯座无华饰,灯盘之上铸有青铜狩人,狩人手持利剑,似乎正在追杀灯油中仓皇逃命的猛兽。猛兽仰头呻吟,口中火舌跃动。

赵稷来了晋国,陈盘也来了晋国。赵鞅病了,晋侯要死了,这新绛城就变得谁都能来了。

赵稷来得隐秘,但陈盘这时入绛又是为了什么?

我这头还在揣测陈盘入绛的目的,智瑶那头却已经派人邀我赴宴,而宴席招待的正是齐国陈氏世子陈盘。

夕阳落山,暮鸦掠空,咿呀摇晃的马车在智府家宰等待的目光中停了下来。

我迈下马车,抬头望着银红色暮霭下智府高大的府门,这两扇大门对我而言犹如黄泉之门,一脚迈进去身子自然就冷了半截。恐惧由心而生,想要克服,却根本无法克服。

赵鞅自卫国一战后已渐渐失去了对晋国朝局的掌控,智氏一门宗亲正由上而下一点一点地蚕食着原本属于赵氏的权力。如今,智瑶离云端只差一步,被他这样的人日夜惦记着,算计着,如履薄冰已不足以形容我现下的窘境。

老家宰一路叨叨着领我走过长桥,穿过厅堂,来到昔年我第一次拜见智瑶的地方——那间诡异的、嵌满铜镜的光室。

老家宰入室替我通禀,我垂手立在廊道里。

一道青竹帘。帘外,夜幕低垂,天光散尽;帘内,明亮如昼,乐声喧天。

透过竹帘的缝隙,我看不清席上的人影,只看见筵席中央四座一丈多高的青铜树形大灯。灯座无华饰,灯盘之上铸有青铜狩人,狩人手持利剑,似乎正在追杀灯油中仓皇逃命的猛兽。猛兽仰头呻吟,口中火舌跃动。墙壁之上,铜镜之中,亦有几百条火舌不断吞吐。剑影、兽影、火影在我面前不断幻化,火光一闪,仿佛随时会有火兽从墙中扑跃而出,将一室之人拖入镜中吃个干净。

“巫士,家主有请。”老家宰掀起竹帘,笑盈盈地看着我。

我深吸了一口气,一脚踏进了灯火通明的炼狱。

穿过众人的目光,穿过舞伎们手中翻飞的彩翎,此刻,筵席的主人正坐在锦席之上侧着身子同自己的儿子轻声说着什么,见我来了,抬手将乐声停了下来。

“巫臣来迟,望亚卿恕罪。”我上前施礼告罪。

智瑶坐在他红锦绣凤鸟纹的丝席上没有说话,只用白得发灰的食指一下下地击打着丝席上凤鸟的脖颈,由我在众人目光中抬手躬身站着。我这两年一直避火般避着他,他的召见,我十次总有七次不来。今日来了,怕是第一关就难过了。

“巫士今日怎么肯来了?是想不出什么新奇的借口再来推拒我卿父吗?”智瑶没有说话,说话的是他身旁的智颜,少年公鸭似的嗓音又浊又哑,听来颇为刺耳。

“小巫惶恐!此前不便入府,实是受公务所累。奉旨使秦半岁,如今又有南郊禘礼16——”

“好了——巫士迟来已是扫兴,还说这么多堂皇话做什么?!是要彻底坏了吾等的兴致不成?”智瑶冷冷地打断了我的话。

“着实扫兴。”智颜端着酒樽看着我,一副要看好戏的模样。

“哈哈哈,哪里会扫兴?智卿不知,热火灼身之时,见到巫士这样冰雪似的儿郎,再听他讲几句冷淡的堂皇话,才叫真情趣、好兴致呢!”困窘间,一个清朗中略带娇糯的声音忽地响起。我微微侧首,说话的正是一身朱红色丝绢长袍的陈盘,他噙着笑坐在智瑶右下侧的长案后,手里搂着一个绝色的乐伎,身后坐着一众点头应和的齐国随臣。他见我转头看他,左眼一眨,朝我飞来一个媚眼。

智瑶的眼神在我和陈盘之间转了一圈,笑着道:“陈世子可真是没饮酒就醉了啊!我晋人神子可不是你们齐国雍门街上的粉人。”

“哈哈哈,巫士玉骨天成,神人之貌,的确是盘唐突了,还望巫士恕罪啊!”陈盘煞有介事地出席向我一礼,我亦转身回了一礼。

智颜见此情形正欲开口,却被智瑶拦了下来。

“巫士入座吧!”智瑶道。

“谢亚卿。”

“起乐!”绷着脸的智颜双击掌,东墙脚下的乐师们又开始吹奏起遥远东夷迷乱人心的乐曲。

晃眼的灯火中,我此刻最不想见到的那个人低头坐着,在他身边是今晚筵席上的最后一个空位。

我僵立着,迈不开脚。酒席上那些无聊的、探究的、戏谑的目光又齐齐聚在我身上。幸在,幸在他不看我。

“巫士,请入席。”婢子摆好食具,小声催促。

我硬着头皮绕过长案走到他身旁,没有叫我思念而又害怕的熟悉味道,只有刺鼻的酒味随着身旁之人沉重的呼吸扑面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