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册 序章(第4/9页)

他怕黑。他怕安静。他怕一个人被埋在这地底,活着却永远出不去。

他怕疼。他怕那些人再来取他的血、挖他的肉。他怕他痛到满地打滚的时候,没有人再抱着他,和他一起痛。

可他不能让阿娘留下、让妹妹留下。他知道阿娘肚子里的一定是个妹妹,他不能让那些人把她放进食鼎,他不能让那些人分食了她。他是她的阿兄,每天夜里她都会隔着阿娘的肚子一脚一脚地踢他的脸。他听见她叫:“阿兄,阿兄,不疼,不疼。”她是他的妹妹,不是什么亡晋女,不是什么吃了可长生的神鬼。他要她活下来,他也要活下来,听她有一天站在他面前叫他阿兄。

男孩抹干眼泪给女人和盗跖分行了一礼,然后一步一步走向那个日夜回响着他凄厉惨叫的屋子。

盗跖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他突然想要戒酒,想要把抢来的几个女人送回去。如果继续修习,五年后的他是不是可以把这个男孩一起带走?

男孩走进密室,面墙跪坐,瘦小的脊背挺立如松。

女人捂住嘴,泪如雨下。

“过了今天就算是我也未必能再找到他。如果你不想让他受罪,我可以帮你杀了他。”盗跖话未完,剑已在手。

女人抱紧自己的肚子,腹中的胎儿如发了疯似的在她肚中拳打脚踢,痛得她几欲晕厥。“不!”她抓起垂在身后的长发,用最快的速度编成一条长辫,然后夺过盗跖的剑一剑割断,“我要让他活着,活着才有机会,死了就什么都没有了。只要我走了,他们就不敢让他病、让他死。总有一天会有人来救他的。”她一手握着断发,一手扶上自己高高隆起的小腹。隔着一层皮肉,有一只小手在重重地拍打着她的手心。她把它当作一个讯息、一个承诺。

盗跖把断发放在男孩身边,然后抱起女人往密道里飞奔而去。

他知道这个男孩撑不过三天,他会疯,然后死去。

怀里的女人没有回头,没有出声,可盗跖却在黑暗中听见了摧人心肝的痛哭。

为了一个孩子,舍下另一个,她生不如死。

出了密室,过了内院,望见了高墙。在离自由只有一步之遥的地方盗跖停下了脚步。出暗道时一处隐蔽的机关割伤了他的大腿,智府高墙顶上布有木锥,他抱着她翻不出去,所以只能另寻出口。

智府的西墙角上有一扇矮小的偏门,两个守门的人正蜷缩着身子躲在门边烤火。他们搓着手抱怨着不给穷人活路的严冬,可抱怨还来不及说完,脖子就被身后伸出来的一双手扭断了。

女人看着他们像破麻袋似的倒在地上,她抱着越来越硬、越来越痛的肚子有些不知所措。

“走吧,我的马拴在别处了,离这儿有点路,你待会儿别走开,我很快就会回来。”盗跖把女人带出智府,塞进路旁的一个树洞。他很想抱着她一起走,但他受伤的右腿已经开始发麻,他必须快点找回他的马,带她离开这里。

“你身上可还有防身的利器?”女人痛得有些发抖,一句话说得断断续续。

盗跖以为她害怕,便从怀里掏出一柄两寸长的短匕递到她手上:“如果我没猜错,智跞真正要的是你肚子里的孩子。如果我还没回来,你可以用它威胁他们等我回来救你。记住你自己的话,活着才有机会,死了就什么都没有了。”

“嗯。”女人低下头抱紧匕首,盗跖的眼神落在她齐耳的短发上,一阵风过,发丝飞舞。他转身离去。他不知道,有时候一个转身便是永远,欣喜的重逢,才是真的缘尽。

正卿之位,四卿轮替,人死权移。

没有人知道,那间深埋地底的密室原是一个家族最后的垂死挣扎。

在地底黄泉的上方,穿过看不清的连绵的台榭楼阁,只见一片闪动的瑰丽灯火。琴声、鼓声、钟声、人声混杂处,热闹了一整夜的智府宴席即将结束。

大病初愈的宗主智跞席间突感不适匆匆离去,只留下世子智申在门边送客。

清醒的、醉酒的、疲倦的、意犹未尽的,离了席的众大夫这厢与智申草草作别,那厢一双眼睛一颗心早已飞出了门外,只求着门外台阶上的那人能走得慢一些,好让自己赶上去问一声好、道一声别。

晋国正卿智跞自上月城外冬祭之后一直恶疾缠身,外间有巫医断言他熬不过今岁岁末。今日,他突然在府内大摆筵席,众人皆以为他已无恙。没想到,铜鼎里沸腾了一整晚的大菜还未上桌,他就已经面色发白,四肢抽搐,被人搀扶着仓促离席。嗅觉敏锐的大夫们立马意识到,晋国的朝堂很快就要变天了。

智跞一死,执掌晋国朝政的就是赵氏宗主赵鞅。

去年夏天,赵鞅一门还是范氏、中行氏刀俎上的鱼肉,被一句“始祸者死”逼得举家彻夜逃离都城,困守晋阳。事发不过一年,被逼入死地的赵氏不仅联合三卿把死敌范氏、中行氏赶出了晋国,宗主赵鞅还亲率大军围困朝歌,意欲将两族之人赶尽杀绝。一招绝地反击,快、辣、狠、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