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册 序章

周敬王二十四年冬,晋侯大疾。时年,晋主政四卿智、赵、韩、魏,代国君城外冬祭。祭罢,晋都新绛荫翳三十日,昼不见日,夜不见月。齐史卜曰:『大凶,四卿乱序,晋其将亡。』

周敬王二十四年冬,晋侯大疾。时年,晋主政四卿智、赵、韩、魏,代国君城外冬祭。祭罢,晋都新绛荫翳三十日,昼不见日,夜不见月。齐史卜曰:“大凶,四卿乱序,晋其将亡。”

这是晋国四卿代替晋侯城外冬祭后的第三十一日,新绛城入冬后最冷的一日,无风,无雨,无雪,却偏偏要人命地冷,捂住脸躲在手心吸一口气也能把五脏六腑冻个透彻。宫城的西角,那棵百年的老槐树几个月前已落尽了枯叶,它清楚地记得,去年这个时候新绛城已经下过好几场雪。杀声震天的那一夜,暴雪封城,它守护了一生的两座府邸被重兵攻陷,茫茫大雪之中,逃出府门的稚子女眷还未看清去路便被人削去头颅,做了刀下亡魂。

血结的冰河,尸堆的雪山,绛之战,晋国六大卿族只余下了四家。

许是那夜的雪下得太过凶猛,所以今冬笼罩在晋都上空的雪才迟迟下不下来。老天在憋着一股气,越憋越冷。

身为天下群盗之首的盗跖向来是不怕冷的,喝了酒撒起狂来在冰窟里洗澡的事他也做过。不过,这会儿,他提着滴血的长剑站在智府密室的大门前,只觉得原本火烧火燎了三个月的心瞬间被冻成了一块冰疙瘩,继而碎得满地冰碴儿。

鲁都城外,泗水翻滚的巨浪里他用命从公输班手中骗到了智府密室的钥匙。一百多个日夜,这机巧怪异的钥匙像一块烧红的烙铁时时熨烫着他心底最深的欲望。那些关于密室的猜测和想象如郑国舞姬妖娆的手挠得他整夜整夜无法入睡。他必须去一趟晋国,去一趟新绛,即便新绛城的大门旁一直挂着悬赏缉捕他的文书。

秋雁南飞,冬雨连绵,在他穿破第六双鲁履时,他终于从曲阜来到了新绛,终于在迷宫一样的智府里找到了深藏在地底的密室。今夜,他杀了十二个守卫、三个撞见他的无辜婢女,破了七道夺人性命的机关,这才用公输班的钥匙打开眼前这扇半尺厚的石门。

可智氏一族积累了五代的宝藏呢?血战之中范氏失踪的那柄夏禹剑呢?李耳骑青牛出函谷关前留下的那卷长书不也应该在这里吗?身为晋国四卿之首的智跞千里迢迢派人到鲁国请公输一族造锁,难道只是为了……

不可能!这绝不可能!

七窍玲珑锁,半尺青石门,墙夹千金,顶刻巫咒,这机关重重的密室里即便没有举世奇珍,也该关着九天神女啊!可这……这算什么?!

世人皆知,周王二十三年冬,晋国正卿智跞率领三千亲兵攻下晋卿范吉射府邸,范氏藏宝楼一夜之间被搬了个精光。除了献给晋侯的三十件珍宝外,商王问神琮、轩辕夏禹剑、幽王璇珠镜全都消失不见。半年之后,传言智跞密令能工巧匠修建密室,另托鲁国公输一族暗制七窍玲珑锁。但密室的位置无人知晓,知道的人全都已经做了断头拔舌的孤魂野鬼。这样劳师动众难道只是为了关一个怀孕的女人和一个快死的小儿?

盗跖想不明白。他不死心地趴在密室的墙壁上左敲右打,企图再另找出条藏满宝藏的暗道来解释眼前的一切。

此时,晋都上空,一弯如钩的新月撕裂周天密布的乌云现于山巅之上,俯视芸芸众生。新绛城连续三十日的黑暗魔咒,在这一刻悄然终结。久违的月光带着湿冷的寒气从密室顶端的透气孔里倾泻而下,青白如霜,氤氲似雾。夹铸金石的青泥墙上一幅巨大的兽面图腾在谜一样的月色中隐隐显露,眦目,方口,一轮碧色圆月被它死死咬在口中。望着眼前这张诡异的兽面,盗跖停下了搜寻的脚步。他忽然觉得他可能被骗了,被别人或者被自己。

也许智府的密室里本就没有如山的珠玉、失踪的至宝,有的从来只是他眼前的这个女人和孩子。

可这两个人是谁?为什么身为晋国掌权人的智跞要在自己的寝幄下修建这样一个密室?为什么要用天下最难解的机关术来关押他们?

难不成他们是坠世的神明、食人的山鬼……

盗跖膨胀的好奇心压住了他胸中沸腾的怒气,他一步步靠近蜷缩在墙角的那个黑影。

“你是谁?智跞为什么要把你关在这里?”他用自己并不熟练的晋语问道。

“你又是谁?为什么会来这里?”窄小的密室里响起女人沙哑的声音。

“我?列国之中怕是没有女人愿意听到我的名字。”盗跖笑得有些得意。

“不管你是谁,只要你能带我们出去,你想要的我都能给你。”女人抬起头,月光洒在她肩上,三千青丝染了点点碎银如月下清溪蜿蜒直至男人脚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