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曼谷的捡尸人(第5/6页)

毫无疑问,我是我母亲亲生的。否则我怎么会有她的酒糟鼻,我的女儿又遗传了同一特征?但同时我也不得不承认,我和我所成长的家庭一直格格不入。我很小的时候就已经意识到了这一点,我的亲戚也不例外,他们经常和我父亲开玩笑说:“那个孩子,你是从哪儿捡来的?”

盲人说得不准确,但他偶然指出了更深层的事实。我们需要对这些话进行诠释,关注自己肉体以外的部分,并探寻这部分从何而来。就我的情况而言,它的确来自“别人家”,即决定我的鼻子、眼睛的形状,甚至特定手势(随着我年龄的增长,我发现这一点越来越像我爷爷)的基因以外的来源。

我父母一生的经历没有过多地影响我至今为止的人生。他们都出身贫寒,属于极其平凡的人。他们沉着、接地气,永远把生存放在第一位——从不蠢蠢欲动,从不冒险,从不标新立异,而我一生都在追求新鲜事物。我母亲的家族都是农民,一生都在为别人种地;我父亲的家族在一个至今都没有名字的采石场做切石工。几个世纪以来,泰尔扎尼家都在为佛罗伦萨切凿铺路石,据说他们也为佛罗伦萨的碧提宫提供切好的石头。他们的家族里没有一个人好好上过学,我父母分别是两边的家庭里第一个勉强学会读写的人。

那么,我探索世界的渴望,我对印刷品的迷恋,我对书籍的喜爱,以及我迫切想离开佛罗伦萨、去旅行、去世界另一头的愿望都源自何处?我身处别处的渴求从何而来?显然不是来自我的父母,因为他们扎根在自己出生、长大的城市,一生只离开过一次,那是他们去普拉托度蜜月——离米兰大教堂只有十公里。

我的亲戚中也没有人可以给我提供启发和建议。我唯一感激的就是我的父母,为了让我在小学之后继续学业,他们甚至吃不上饭。我父亲挣的钱永远支撑不到月底。我还记得,有时母亲会牵着我的手去帕拉祖洛的当铺,用她嫁妆中的亚麻床单换钱,其间还得小心翼翼,生怕被熟人认出来。我们连笔记本都买不起,我的第一条长裤(灯芯绒的,夏天和冬天都适合穿,我们初中规定每个人都要有一条)是分期付款的。每个月我们都得去店里还款。如今已经很难想象,但当时穿上裤子的喜悦我后来再也没有体验过。

长大后,我深爱我的家庭及其历史,但从没有归属感——如同我真的是被收养的。我的亲戚对于我去上学颇有不满,因为我没有像他们那样早早地赚钱养家。我的一个伯伯每天晚饭前都会来我家,说:“那个游手好闲的小子今天做了什么?”接着他会开些过分的玩笑伤我母亲的心:“要是他一直这样下去,将来一定会比安尼巴莱更有出息!”安尼巴莱是我的表哥,也姓泰尔扎尼,确实颇有成就。他从童年起就开始清扫大街,用铁锹和耙子清扫电车轨道上的马粪。

为什么我十五岁就逃离了家,开始在全欧洲洗盘子的生活?为什么我刚到达亚洲就深深地体会到家的感觉?为什么热带高温没有让我感到厌倦?为什么我盘腿坐下时不会感到不适?难道这是异国的魅力?还是因为我迫切地想离开那个让我的童年饱受贫穷折磨的环境,越远越好?也许吧。也许盲人是对的,如果他的意思是我有某种东西(不是受之父母的身体,而是别的什么)来自另一个源头,它让我对自己上辈子可能生活过的地方产生一种怀念和思乡之情。

我陷在东方酒店轿车的后座里,任由这些想法在脑海中盘旋,时而从客观的角度思考,好像这些想法不属于我。我不禁自问:这是否意味着我相信转世说?在这之前我都没有仔细考虑过这个问题。但它为什么不能是真的呢?何不把生命看作一场接力赛,某种非实物、难以界定的东西,记忆的集合,生活在别处的体验,像接力棒一样从一个躯体转移到另一个躯体,伴随死亡与新生,一路成长、扩大,搜集智慧,通向所有生命的终点——用佛教的话说,大彻大悟?这就解释了我为何和泰尔扎尼家的人格格不入,也解释了盲人说的,我儿时被别人家收养。

我们经常有这种不可思议的体验:某件事明明第一次发生,却感觉已经发生过;抑或某个地方明明第一次踏足,却感觉已经来过。这种似曾相识的感觉究竟从何而来?来自“前世”?那肯定是最简单的解释。如果有“前世”,那我当时又在哪里?也许是没有混凝土、没有摩天楼、没有高速公路的亚洲的某个地方。所以我才会在看到曼谷灰暗、毫无生气的道路滑过车窗,因为成千上万的汽车排出的尾气感到窒息时陷入沉思。

我的翻译住在曼谷郊区,我提出送她回家。我们的车驶上一条我不认识的高速公路。“这一带很危险,”她说,“总有人死于非命。你看到那几辆车了吗?”在一个桥墩的阴影中,我发现两辆奇怪的面包车,上面写着一段泰语,几个身穿蓝色工装服的人站在附近。“他们是捡尸人。”翻译说。这是我在曼谷第一次听到这个词,它背后的故事比名字更让人感到阴森恐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