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再见,缅甸

1月,我听说缅甸政府开始在泰国城市清迈北部的大其力边境邮局发放签证,以“发展旅游业”。你需要把护照留在边境,支付一些美元,之后可以享受三天的自由时光在缅甸游玩,最远可到达掸帮省内古老神秘的城市景栋。

这显然是当地军官为了获取更多硬通货凭空想出来的法子,但是正合我意。我恰好需要不通过坐飞机就能得到的写作素材,而这个主题颇为有趣:几乎半个世纪都没有外国人成功进入的地区,突然间向外人开放。此前作为一名记者,我被拒绝入境;现在我竟能假装游客再次踏足缅甸。

大其力的缅甸居民或许还没有在电脑系统中设置“危险人士”名单,所以我和安吉拉,还有法新社的老同事查尔斯·安托万·德·尼西亚特打算一起去碰碰运气。可惜我们带回的是一个悲伤的故事:军事独裁下的政治犯因强制劳动而不断死去。我们带回的照片中,年轻人戴着镣铐,在河床上扛树桩,砸石块。多亏这次短暂的旅行,我们得以吸引公众视线,不然这场闹剧将不为人知。我是碰巧来到缅甸发现了这件事——或者说,因为占卜师说我不能坐飞机。

身为一名记者,有个观念从来没有停止困扰和吸引我:没有被报道的事件如同不存在。世界上发生过多少次屠杀?多少次地震?多少次沉船?多少次火山爆发?多少人被迫害、折磨、虐杀?如果没有人去观察、记录、拍照,这些事情就像从未发生过,这些遭遇就无足轻重,被历史遗忘。只有被人记录,历史才能存在。令人悲伤,但这就是生活。每一次对事件的描述都能在记忆的土壤中播下一颗种子,或许正是这样的想法令我执着于我的工作。

泰国的湄赛和缅甸的大其力由一座小桥连接。当我和安吉拉、查尔斯·安托万一起跨越这座小桥的时候,我再次感到欣喜若狂,我将走上鲜有人踏足的土地,也许我又能发现什么新鲜事。这里曾是一片禁土。据说进入缅甸境内十几米就有一家海洛因提炼厂。用好的望远镜,你可以看到以前的英语警告:“外国人,别靠近。任何人经过这里都有被枪杀的危险。”现在,同样的地方用金色大字写着:“游客!欢迎来到缅甸!”

由此可见,缅甸也向人类的共同命运屈服了。三十年来,它试图通过保持孤立、自行其是来拒绝变化,结果以失败告终。似乎没有一个国家能够做到。从甘地的印度到波尔布特的柬埔寨,所有权威主义、国家特色非资本主义发展的试验都没有成功,有的甚至令几百万人陷入苦难。

缅甸的试验有个好听的名称,称作“佛教社会主义”,出自尼温将军。他于1962年上台并执行军事独裁统治。他试图让缅甸远离正在泰国扎根的美国式物质主义。于是,尼温闭关锁国,开始实行商业国有化政策,将政敌送入监狱,宣称只有这样才能保存缅甸文明。他的想法在某种程度上是正确的,最终也为他的独裁赋予合理性。在尼温的治理下,缅甸确实维持了自己的文化个性。传统复苏,宗教兴旺,四千五百万群众也没有受到工业化、城市化的影响,盲目模仿西方人的生活方式。泰国就是通过这种方式快速发展,同时也带来了负面影响。

仰光政府不愿意让太多外国人“污染环境”,因此审慎地发放签证,每个人只给七天入境时间。去过的人都感觉,这个国家从未受到外部世界的影响。缅甸是古老亚洲一块迷人的地域。在这里,男人都穿“笼基”——当地人编织的围裙;女人吸方头雪茄——强劲的手卷绿色雪茄,而不是万宝路;人们依旧执着地信仰佛教,优雅的古寺仍旧用来祭奠祈福,而不是变成博物馆供游人参观。

现在,传统的缅甸也即将消逝。执政四分之一个世纪后,尼温将权力转交给了新一代军人。随之而来的是更加粗暴凶残、更加肆无忌惮,也更加“现代化”的独裁统治。

你只需走上大其力的市场,就能看到如今是仰光主人的新一代将军已经放弃“缅甸路线”的伪装。他们结束这个国家的孤立状态,接受了催促他们几十年的发展模式。这种模式也一直在催促老挝、柬埔寨、越南,即泰国模式。

大其力失去了它独有的缅甸风格。这里有十四家赌场和无数的歌厅。海洛因交易几乎没有限制。最大的餐厅、两家迪斯科舞厅和第一家超市都由泰国人经营。缅元并不用作交易,甚至在市场里人们要的都是泰铢。

军队和警察负责签发旅游签证,兑换美元,安排吉普车、司机和翻译。我自然地认为指派给我的翻译是一名眼线,于是给了他三天带薪假期,以摆脱他的盯梢。市场里,一个五十岁左右的男人跟我搭讪,他看起来更加可信。他是克伦人——缅甸的少数民族,对缅甸人怀有敌意;同时也是抗议者,习惯西方的思维模式;他的英语很流畅。能碰到安德鲁(这个名字是美国传教士给他取的)算我走运,因为他简直是一座信息和知识的宝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