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曼谷的捡尸人

越过巴色,我坐上从对面的泰国边陲小镇塔凯过来接我的车。这段旅行我仿佛坐上了一台时光机:出发时我刚离开历史悠久而未经开发的老挝边境,几个小时后,我就被曼谷那俗不可耐的现代气息所包围。这儿肮脏、混乱,空气里散发着恶臭,更不用说水质糟糕,空气有严重的铅污染。在这里,每五个人中就有一个流离失所;每六十个人(包括新生儿)中就有一个携带艾滋病毒;每三十个女性中就有一个从事卖淫;平均每小时就有一个人自杀。

人们称这儿为“天使之城”,也许它曾经名副其实。过去,曼谷的房屋建在木桩上,道路是运河,人们划船来去。陆地上仅有的几条马路绿树成荫,繁盛的枝叶为悠闲的行人提供荫凉。镀金的宝塔尖顶俯瞰民居和宫殿,乃至王宫——二十世纪初,这位国王请来一位意大利建筑师为自己打造王宫大殿。

曼谷从来不是一座美丽的城市,但它曾不乏魅力,具有异国风情。热带的热浪有时简直令人窒息,但此时总会从海边吹来一阵清风,一路畅通无阻地穿过民居,最后到达湄南河。

曼谷长期以奢侈的恶习和未解之谜闻名。有血有肉的人每天进行无数精明的交易,在他们中间还存在着许多别的“东西”:它们是无形的,诞生于想象,诞生于人们的爱与恐惧。和这个地区的其他人一样,泰国人称它们为“非”:魂灵。

为了抚慰“非”,让它们保持安静,不至于对人们的日常生活产生影响,泰国人在城市的每个角落、每条街、每家每户门口都建造了纪念它们的神龛。人们纷纷献上食物、小木雕象、石膏舞女塑像、一杯酒、蛋糕、芬芳的茉莉花圈,等等。

无论是打地基还是挖井,泰国人都会第一时间建起一个祭坛,向大地之灵表达惊动它的歉意,同时祈求它在接下去的时间里保佑工程一切顺利。这些道歉和祈祷还会通过更换供物不断更新。若施工时不得不砍掉一棵树,人们会郑重其事地向其中的“非”请求对它斧锯相向的许可。

相传,在艾拉湾酒店旧址,大地之灵就对当地人的供奉十分满意,于是展现了各种奇迹。时至今日,其上的寺庙仍是曼谷香火最旺、最受欢迎的。它的一大特色是保佑人们生育男孩,数以千计的不育女性带着五花八门的供奉前来,其中一些还会在晚上围着寺庙半裸着跳舞。

然而,在过去的十年里,对现代化的渴望充斥了整个曼谷,大型建筑的施工把整个城市翻了个底朝天:运河被填平,变成毫无生气的柏油路;矗立几个世纪的树木被砍倒;古老街区的房屋被推土机一口气推平,代替它们的是由钢筋混凝土建成的摩天楼。土地被挖开、翻转、钻洞、粉碎,尽管还有人向“非”道歉,但如今的冒犯已严重得让许多“非”怒不可遏。整个城市挤满了这些看不见的“非”,它们让人发疯,引发恐怖的灾难,以此来实施报复。至少,老曼谷人如此深信。

1990年9月,我们抵达曼谷还不到一周,就在市中心离我们住处不远的地方,一辆满载液化石油气的油罐车突然向右翻倒,从油罐中泄漏的死亡之云笼罩了许多车辆和房屋。要是此时一个火星引起爆炸,那恐怕上百人都会在瞬间被烧成焦炭。

又过了几个月,一个午后,突然传来一声震耳欲聋的轰鸣,我们看到港区方向升起一团浓浓的黑烟。那是一个化学品仓库发生了爆炸,数十人因此丧生。究竟是什么化学品至今仍不得而知,但自那以后,两千多名暴露在这致命空气中的人患上了无法解释的皮肤疾病和呼吸困难。许多婴儿先天畸形。

灾难接踵而来。最令人震惊的是一场发生在玩偶工厂的大火,活活烧死了一百九十名女工。为了防止盗窃事件的发生,管理层用挂锁锁住了每个出口,使那些女工无处可逃。

曼谷仿佛受到了恶毒的诅咒,就像一个被恶魔之眼盯上的城市。人们说它发展过度,高楼大厦的重量每年都会把土地向下压几英尺,很快就会被大海吞没。由于清凉的海风被新建的高层建筑阻挡,这里确实比以前更热了。还有水资源短缺。但最让政府官员和当地报纸的主笔担心的是什么?难道是穷人喝不上水吗?不,最让他们担心的是“按摩院”(在泰国,人们以此隐晦地称呼妓院)缺少足够的水让数量庞大的客人清洗私处。

每一起事故都有一个直接、显而易见、理性的解释:天然气爆炸,因为人们没有遵守安全规定;工厂成火灾高发场所,因为比起花钱采取防火措施,老板更乐意贿赂负责安全监测的官员。但“非”的解释不无道理,因为它道出了事情的本质,不只是在曼谷,而是在全世界范围内:自然在惩罚不尊重她的人,以及那些出离贪婪、破坏和谐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