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是傍晚时分,这顿荞麦面不知道该算迟到的午餐,还是提前的晚餐。吃完走出店外时,很多像白色棉絮一样细小的东西从天上落了下来。那一瞬间,我有些疑惑,不知道这遮挡住视线的轻盈之物究竟是什么。太阳渐渐西沉,天色开始变暗,隐约还有些光亮,给这场雪平添了几分虚幻。看见这像粉末又像棉絮的漫天飞雪,我非常震撼,呆呆地站着。

“太好了。小星野,你在这里的末日竟然下雪了,可以当作纪念哦。”

随我走出店外的茧美看着雪,嘿嘿地笑着。

“‘那辆巴士’下雪也开吗?”

我知道,今晚终于要坐上“那辆巴士”了。对于这一天的到来,我并没有翘首期盼,也没有像临刑前一样——整日提心吊胆。总之,我对这件事没什么实感。

茧美曾多次对我说过,我将被带去一个可怕的地方。可是她的说法太不着边际,即便被告知了前方有厄运,在我听来,跟“你不乖就会受罚”这种抽象的威胁并没有两样。

“‘那辆巴士’到底会把我带去哪里呢?比如你说过的……像桌山那样的地方?”

“很可能不是‘像’,根本就是哦。”

“真的是去圭亚那高原吗?”

“而且是更偏远的地方,还没开发成旅游景点,也没有人迹的地方哦。”

“我到了那里,说不定会被改造成机械金身吧?”我回忆起小时候和表哥一起看过的动画片:讲的是一个小伙子在神秘美女的带领下,乘坐蒸汽机车去宇宙飞行的故事。[1]

茧美似乎也听过这个故事,快活地点头。“去到终点时,你会被改造成彻头彻尾的齿轮。这么说来,我眼下的任务和那神秘美女差不多呢!把你这个一无所知的家伙送上‘那辆巴士’,再送到机械星球去。”

人行横道上亮起红灯,我们站在旁边的大楼下避雪。

“你跟那个黑衣美女太不一样了。”

“说真的,如果真是这样,怎么办?你会被‘那辆巴士’送到神秘星球去,改造成机械。”

我有些不以为然。如果现实真是这样,确实无比恐怖。我的肉体将被分解,变成机械的一部分。那么我的意识和自我会有什么变化呢?自我还存在吗?或是完全消失了?自我消失到底是什么样的感觉呢?只怕到时连“自我消失”的意识也消失了吧。真是太无助,太可怕了。我想象自己被一只巨手“扑哧”捏碎的情形。令我惶恐的,并不是疼痛,不是粉身碎骨的疼痛,而是“自我”的瞬间消失,换言之,就是“世界”在瞬间终结。但就眼下来说,这种恐惧还是模糊不清的,跟小孩涂鸦的未来世界差不多。虽然隐约感受到一种深陷孤独的不安,如同小时候苦等母亲未归时的心情一样,我内心某处还是乐观地认为:不会比这更可怕了。

茧美似乎看透了我的心思,懒洋洋地说道:“你还没什么切身感受吧。人总是这样,不到临死都不会相信自己会死的。”说着,她掏起耳朵来。这次她是直接用手指伸进耳朵里掏,大概是懒得拿掏耳勺吧。

“你倒是什么都懂嘛,虽然还没死过。”我嘲笑道。

信号灯转为绿色,我和茧美往前走去,但还不确定要去哪里。

这两个半月多以来,我一直处于茧美的监视下,每晚睡在一家破旧的旅店里。这家旅店好像是茧美的同伙经营的。她的这帮同伙,叫他们“集团”“公司”“组织”都不太合适,当然,叫“团伙”也有些别扭。我住的套间有两间房,我和茧美各睡一间。通往走廊的门被反锁了,必须用钥匙才能打开。一开始,我还想趁深夜偷偷逃出去,但当我打开窗户,环视周围时,立刻意识到了——从十楼高的地方是不可能逃掉的。其实我也知道,就算逃走也会被抓回来,也就渐渐放弃了这个念头。确切地说,是选择了比放弃更消极的做法——逃避现实。

快要入睡时,隔壁房间的茧美对我说:“如果你忍不住来了性欲,可以过来袭击我哦。”这情形颇为诡异,像是长着背鳍的大怪兽在高楼顶上直呼:“过来袭击我呀!”言外之意是:“放马过来呀,看我不咬死你!”

“接下来要做什么呢?‘那辆巴士’几点到?”

“还有一个小时左右。在前面大街的巴士站上车。”

我干笑几声,觉得她在开玩笑。很难想象,那辆前往危险与恐怖之地的巴士,会和购物回家的老人及夜游的年轻人共用一个巴士站。

“我没骗你。”茧美说,“就在东京都营巴士的车站。当然,只有事先预约的乘客才能上车。”

听了她的话,我感觉越来越缥缈了。

“我会死吗?”我躺在按摩椅上,嘟囔了一句。

当我询问“那辆巴士”到来之前的这个小时要怎么打发时,茧美回答:“站在外面太冷了,去找地方吃东西又太麻烦。难得有时间,我带你去享受高级按摩吧,就当为你饯行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