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四

我就像一株无根草啊。虽然生在江户长在江户,可父亲却是个买了御家人株,从西国来的冒牌武士。我要敢自称江户子,那鲑鱼和海鸟不也都算了吗?而祖籍的播州明石,我一次也没去过。家里的祖坟估计也成了无缘墓,早就荒了吧。

非要说有归属感的地方,那也只能是年轻时代生活的京都了。一路战到箱馆侥幸活下来的岛田魁,御一新之后就返回了京都,在曾经作为我们驻地的西本愿寺做了个守夜人。那种心情我也不是不能理解。

我那之后的人生,是作为旧会津藩士过来的。我不过就是想要一个归宿,绝不是为了什么忠义之心。投降后,化名一濑传八的我被勒令在越后高田的寺庙内幽闭。御家再兴时等着我的,却是旧南部领内的下北半岛。御家再兴,听起来倒是不错,实际上就是把一家的所有罪臣流放到同一个地方去罢了。遥远的斗南,有的只是冻馁荒野。一提起那段日子,就没什么好话。不少从战争中活下来的武士和他们的家人,最终却饿死在了他乡。

会津众之所以了不起,不是因为他们一直坚持战斗,是因为他们就算是饿死,自始至终都是会津松平家的家臣。藩祖保科正之公的遗志,即使过了二百几十年,也依旧在会津众的心中闪烁,丝毫不见雾蚀。

保科正之公是二代将军秀忠公之子,和三代家光公是异母兄弟。据说他的生母是在大奥内奉公的一位御末女中。

虽然可以肯定他确是将军家的血脉,然而迫于秀忠公正室江与夫人的压力,他没能得到承认并最终成了保科家的养子。江与夫人的母亲,就是那个赫赫有名的阿市夫人。也就是说江与夫人是信长公的侄女、淀君的妹妹,就是身为将军的夫君也要敬她三分,也算是个大人物了。

保科正之公后来被封为会津太守,还入了幕阁大显了身手。四代将军家纲公对他也很是信赖,甚至下令让他冠松平的姓氏,但却被正之公毅然谢绝了。

他怎么可能是为过去被冷落的事赌气呢。不过是深知自己的能力后,认为与其回到家门,继续作为臣子反而更能为德川尽忠效力罢了吧。保科家挂起葵纹,冠上松平姓氏,那是在后来第三代家主的时候了。

保科正之公所定下的家训十五条,第一条是这么写的:“对君之仪,重在一心[1]尽忠勤。不以列国之例妄行。若有二心则非我子孙,众人不得从之。 ”

肥后守大人就是遵从了这家训的第一条,才接下了京都守护职的大任。列国之例,也就是说不能观时局而趋炎附势。因此家臣们对主君也是忠心无二誓死追从的。即使结局显而易见,却没有任何人违背保科正之公的遗训。

新选组从京都时代起就隶属于会津公麾下,但实质上与会津众并没有特别的交集。我了解到会津的这段历史,也是在被流放到斗南之后。

会津众把与他们共苦的我视为同伴,在斗南艰苦生活中,我才更进一步地了解到那种精神的根源所在。

某个冬天,有人饿死了。妻子早已先他一步离世,他独自躺在杂居的破屋地板上,像睡着了一样地去了。可以称为遗物的,就只有那把经历数战被磨得跟铁丝无异的薄片儿刀。那把刀的刀鞘内侧刻着“一心大切”。我看见那几个字时,还以为是“一心护刀”的意思。当时竟然还说出了“有这种觉悟真是武士的典范啊”这样的话。其实我不过是听说饿死的是个家格较低的足轻,当真是发自内心地感叹了一句而已。然而一旁的武士却皱紧了眉对我说“你误会了”。那时候我才知道,刀上刻的那句话,正是保科正之公的遗训。

真是深感羞愧啊。一直以来,我都以为肥后守大人就任京都守护职,是因为他有力的家门背景。还以为会津一战再战不过是为了一口气。然而那些全都是我的误解。一切的一切,为的只是一个“一心大切”。正因为就连一介足轻,甚至家臣众的妇孺,都把方才提到的家训第一条铭记在心,会津才战到了最后一刻。

那一夜,我跟助广谈了谈心。

虽然它也杀了不少人,经过了无数次的打磨,但到底是名工匠手下屈指可数的新刀。不仅刀身没有变薄的迹象,整体也丝毫不见歪斜,就连海涛般的涛乱刃也跟新烧成时没两样。

助广训了我一顿。他说啊……你到底都干了些什么!不就是见人杀人嘛!别说什么一心,你根本连心都没有吧!就算是鬼,也是有鬼心的呀。旷野上的天空轰隆作响,那是个暴风雪的夜晚。我在心里默默起誓。虽然我是冒充的,但我是真心真意地想成为一名会津众。所以我不能死在这极北的荒地上,我必须要去做那些身为会津众该做的事,建功立勋!我抽出小刀,在助广的鞘内侧刻上了“一心大切”四个字。没过几天,我悄悄地离开了斗南。抛弃了和我共苦的同伴,还有我的第一个妻子。不是作为斋藤一也不是山口二郎或者一濑传八,而是以藤田五郎的身份再次出发。 不为别的,只为求一个“一心”,我踏上了旅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