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第2/10页)

平渊胡同,刀美兰家中,她正在摆弄个旧话匣子,匣子里刘宝全的京韵大鼓时断时续。

“……张瑞君先前还把红娘叫,到了后来可了不得了,去了个红字儿净叫娘,红娘啊,红娘啊,娘啊娘啊饶了我吧……”

红娘没来,炮声来了,沉闷而嚣张,震得房顶真往下掉灰。话匣子的声音渐渐荒腔走板,挣扎了几下又没声儿了,刀美兰伸手拍匣子壳。

话匣子里是一种日子,琐碎庸常,话匣子外是另一种日子,也琐碎,也庸常,但带着炮声的日子,总归少了可爱和心安。炮声里,人尤其需要话匣子。

京韵大鼓从沉默里恢复:“……得了吧嘿!打今儿个我再也不敢跳你们家的粉皮花儿墙!小丫环闻听口啐,呸呸呸……”

院子里传来一通乱响,像是什么东西掉进来了。刀美兰从窗棂看出去,一个陌生男人刚刚翻过她家的土墙进了院子。刀美兰拉开抽屉,抽屉里的针线笸箩最上边放着一把大剪子,她慌张地抄在手上。男人直奔屋内而来,刀美兰定了定神,握紧剪子,侧身到门后推上门栓。男人“啪啪”擂门,刀美兰在里面盯着不结实的门栓左右震动。

京韵大鼓还在吱呀继续:“……书呆子!听个衷肠,我问问你,想当初跳花墙的你胆子多么大呀,啊?到如今你如王胖子的裤腰带稀松平常,打破了枕头你还绣着有点糠!你怎么那么窝囊?非是我们太太告下状,我告诉你说吧,我们小姐得了病了,躺在床……”

刀美兰不是红娘,刚才跃到院子里的,也不是跳花墙的张生。她稍一晃神,又有两个人翻上土墙,是追赶而来的徐天和燕三。徐天猛喊:“敢进屋?拍寡妇门、私入民宅罪加一等!”

男人站在屋门前回头,说:“寡妇?”眼看着土墙松塌,徐天和燕三乱七八糟地摔进院子,一股土灰腾空而起。男人离开屋门,撒腿向院儿外奔,徐天和燕三又追出去。

院子里安静下来,刀美兰这才松了口气。话匣子不知道什么时候又不响了,刀美兰回到床边用剪刀敲了一下。

京韵大鼓接着刚才没唱完的继续哼:“……窈窕淑女将你等,你就该君子好逑到那厢,关关雎鸠见了面,在河之洲配鸾凰,小丫环儿逃之夭夭头里走,张瑞君其叶蓁蓁跟慌忙,之子于归到一处,宜其家人儿拜了花堂……”

话匣子里,张生终于见了崔莺莺;胡同里,徐天和燕三也堵到了男子。

徐天从后腰拔出警棍示意燕三,问:“你来我来?”

燕三俩手拄着膝盖捯气,上气不接下气地说:“你有准头。”

徐天将警棍贴地甩出去,警棍追上男人的双脚,将其绊倒。

徐天和燕三走过去,男人的脸惊恐狰狞,又带着求饶说:“别过来。”

徐天喘着气问:“姓名?”

男人还坐在地上,嘴上不停地狡辩:“从白纸坊跑到珠市口,这儿不归你管了。”

“在我地界儿贩鸦片,跑哪儿都一样。这儿我也管,我大哥住这儿,北平犯事我都管。”

“我呸!共产党的飞机大炮都到墙根儿底下了!”

“城墙外我管不着,姓名?”徐天时时记着自己是个警察,他总是试图找回事情本该有的样子。

“民国都快完了,当个破警察你以为你是皇上!”

“刚说什么,民国快完了?我就当没听见,烟膏拿出来,别找死。”

男人的手伸入怀里掏出一颗美式手雷,拔了保险销,他的两只手上满是红红的冻疮。

“手雷!”燕三连滚带跌闪出老远。

徐天转回脑袋看着男人,眼中喷着火。他脚步站定,不带一丝感情地问:“姓名?”

男人见徐天不依不饶,只能吐口:“张帆。”

“本名儿?”

“别逼我,你不给面儿大家都没面儿。”

“手雷哪儿来的?”

“买的,大街上都能买。”

“平民持有军械,少说还得再加一两年。”

男人举着手雷站起来威胁道:“别跟着我,跟着我就松手。”

“天儿冷,握住了。”徐天话没说完,身体先动起来,扑上去将男人摁倒,“三儿帮忙!”

燕三奔过来与徐天一起动手,俩人手忙脚忙地掏铐子,男人反倒从二人身下钻了出来。徐天推开动作不协调的燕三,着急地说:“别碍事儿!”

燕三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带着哭腔喊:“雷!雷在我裤裆里……”

男人撒腿跑出胡同,徐天拔腿要追。

燕三声嘶力竭已经破音地喊:“天哥!雷!”

徐天眼睁睁看着张帆跑远,气急败坏地一通捏燕三的裆,问:“哪儿呢?”

手雷从燕三裤脚掉出来,滴溜溜滚到墙角。

“趴下!”

燕三和徐天趴下的瞬间,手雷爆炸,胡同墙塌了半扇。烟雾飞扬中,邻居们纷纷从自家探出脑袋,刀美兰也披着花袄探出身子问:“我闺女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