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第2/5页)

回到车上,我把水银放进一只小袋子,袋子藏到前排座位底下。这个袋子里装着我从垃圾场里找回来的所有小玩意儿,比如几颗弹珠、一只黄金耳环、四个黄铜纽扣,每一个扣子上都有船锚的图案。

有一次,艾普尔·梅在一个纸板箱里发现了满满一箱子黑色和棕色的蛾子,其中一只蛾子乍一看非常大,我还以为它是一只鸟。这些蛾子层层叠叠地摞在箱子里,两两之间用白色的薄棉纸隔开。

箱子里还有一张纸,用墨水写着蛾子的物种名称:阿特拉斯蛾、黑女巫、彗星蛾、月形天蚕蛾、鬼面天蛾和皱地夜蛾。

我们想把这些蛾子拿出来,但小心翼翼地尝试了半天,最后只能放弃,因为它们非常脆弱,手指一碰就变成了粉末。

“这箱蛾子肯定是谁收藏的。”艾普尔·梅说,“我要拿走它。我不能把这些死蛾子留在这儿,它们会给我们下咒的,把它们留在这里就会发生不好的事。”

艾普尔·梅十分迷信,迷信到当场就能编出新的迷信说法。

“还是放在这里吧,”我说,“它们都碎成粉末了。”

“好吧,”艾普尔·梅说,“可要是发生了不好的事,那就是你的错。”

我们还找到过一摞又一摞的杂志,尤其以《时代》过刊和色情杂志居多。我们的性教育是在垃圾场里完成的,我们在那些杂志上看到过不少匪夷所思的奇闻异事。

垃圾堆里还散落着各种婴儿鞋,有些鞋子依然是成对的,左右两只的鞋带绑在一起。

我妈妈说:“我总觉得那些垃圾的气味最后会飘到大海里,美国发出的一切气味最终都会被风吹进大西洋,所以冰岛和爱尔兰能闻见纽约的味道。抬头望望天空,想想那里都有些什么吧,说不定能看见准备从美国飘到法国去的派对气球,美国国庆日燃放的烟花爆竹气味或许能越过高山和大洋,飘到英格兰。”

艾普尔·梅的父亲是退伍老兵,大家都叫他“鲍勃中士”。他曾经去过阿富汗,是第一批被派到阿富汗的士兵,也是第一批回来的。

鲍勃中士个子很高,剃了个光头,只在下巴上留着一点短髭,他会时不时地把手指按在这层胡茬上又摸又拽,似乎要把它们拔出来。他的一只耳朵被地雷炸没了,同一颗地雷还炸掉了他的腿。

鲍勃中士经常愤慨地告诉大家,当年他踩在了一颗天杀的前苏联地雷上,好像加上这些形容词就能显得地雷更可怕似的。

地雷爆炸也让他几乎失聪,所以我们跟他说话的时候必须大喊大叫才行。

鲍勃中士说他现在只剩一条腿,什么也听不见,只能看看书,他通过退伍军人图书馆的目录借阅书籍,这家图书馆是全国连锁的。

他偶尔会穿戴假腿,但大部分时候只是拄着拐杖一瘸一拐地走路,空荡荡的一侧裤腿向上卷好,用大号的尿布安全别针固定起来。鲍勃中士很少穿衬衫,习惯光着膀子。他的上半身布满文身,那是在他的两个朋友死在阿富汗之后文上去的。

鲍勃中士说,在肋骨部位文身的时候感觉最疼。

他的腰部左侧和上方文了一行字:纪念倒下的兄弟。腰部右侧文着:我们相信上帝。

“我从小就是基督徒,”鲍勃中士说,“但去阿富汗之后我才真正开始相信上帝。谁都有可能死在那个战场上,但我活了下来,每天对着镜子看到我的文身,我都会想到自己是多么幸运。我现在相信上帝,因为到了这个年纪,我真的不知道还能做些什么。”

鲍勃中士的背上文了七颗子弹,子弹上分别写着他在战争中失去的七个朋友的名字。每一次靠近他的时候,我都会不由自主地读那些名字:肖恩、米特、卡洛斯、卢克、彼得、曼尼、何塞。

艾普尔·梅的妈妈罗丝是镇上那家小小的退伍军人医院的护士助理。鲍勃中士是在医院里认识罗丝的,她曾经是他的护士。

每当需要创可贴或者抗过敏药的时候,房车露营公园里的每个人都会去找罗丝,这些东西她都有。罗丝还擅长给人打针、清洁伤口和缠绷带,事实证明,每个人都有需要她帮忙的时候。

有一天,艾普尔·梅、罗丝和我坐在她们家房车外面的草地上,这一天的天气在七月里很难得,微风吹走了湿气,让我们得以舒舒服服地坐到房车外面,连垃圾场的气味都被风吹得不知去了哪里,很可能早就到了瑞典。

每逢这样的晴朗天气,我妈妈会说:“今天斯堪的纳维亚半岛的水汽被堪萨斯州的花粉颗粒、宾夕法尼亚的煤尘和佛蒙特州的蜘蛛网挽留在了当地。”

罗丝坐在草坪椅上,大腿之间放着一只大号的粉红色透明塑料杯,杯子里装满了柠檬水,她正在吃多力多滋薯片,每吃进嘴里一块之后,都要舔干净手指缝里的咸味辣椒面和切达干酪粉。艾普尔·梅和我坐在离罗丝很近的地方,我们能听到三角形的多力多滋被她的牙齿碾碎的嘎嘣声。可她一块都没给我们吃。吃完整袋薯片,她把食指塞进嘴里吮了吮,然后把蘸了口水的手指塞进薯片袋,在袋子底部抹来抹去,把最后一点薯片渣粘出来舔掉。那根食指的指头尖总是亮红色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