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第2/5页)

有一天,吃过早餐后,高龙芭出去了一会儿,回来时并没有带上学习要用的书和纸,而是头上披着美纱罗,神情比往常更严肃。

“哥哥,”她说,“请您陪我出去一趟。”

“陪你上哪儿?”奥索边说边伸出胳臂让她来挽。

“哥哥,我不需要您的胳臂,但请您带上枪和子弹盒,一个男人出门不带武器是不行的。”

“那好吧!入乡随俗嘛,我们上哪儿去?”

高龙芭并未作答,只把头上的美纱罗系紧,叫来看门的那条狗,便领着哥哥出了家门。她大步走出村子,踏上葡萄园中一条蜿蜒曲折的低洼小路。她对狗做了个手势,叫它跑在前面。那狗似乎明白了她的示意,便钻进了葡萄丛里,忽左忽右,成曲线奔跑,始终和女主人保持五十步的距离。有时它在路中央停下,看着女主人摇摇尾巴,看来,很尽到了侦察兵的职守。

“如果莫斯切托吠叫起来,”高龙芭说,“哥哥,您就马上装上子弹,站着别动。”

出了村子约一里地,又拐了几个弯后,高龙芭突然在一个拐弯处停了下来。那儿堆了一些树枝,堆成金字塔形,有的树枝还是青绿色的,有的则已经干枯了,约有三尺来高。树枝堆的顶上露出一个涂成黑色的十字架的尖端。在科西嘉好几个地区,尤其是在山区,有一种极为古老的习俗,它也许和异教的迷信有关,那就是凡在有人死于非命的地方,过往行人必须在此扔下一块石头或者丢下一根树枝。只要人们没有忘记此人的惨死,这种特殊的祭奠便要继续下去,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石块与树枝积累成堆,人们便把它称之为某某人的坟堆。

高龙芭在这个树枝堆前停下,从野草莓树上折了一根树枝,放在上面,说:“奥索,爸爸就死在这里,为他的灵魂祈祷吧!”

她跪了下来,奥索立即也跟着她跪下。这时,村子里教堂的钟声正悠悠地响起,因为昨夜刚有一个人去世了。奥索不禁泪如雨下。

几分钟后,高龙芭站了起来,她并没有哭,但神情很激奋,她迅速地用大拇指在胸前画了个十字,这是她家乡人惯有的动作,通常还同时发几个庄严的誓言。接着,她便拉着哥哥回村去了。一路上两人都沉默不语,回到家里,奥索进了自己的房间。不一会儿,高龙芭也进来了,捧来一个小盒子,把它放在桌上。她把盒子打开,取出一件染有大片血迹的衬衫。

“这是爸爸遇难时穿的衬衫。”她说着,把衬衫搁在奥索的膝上,“这是打死他的子弹。”她又将两颗生锈的子弹放在衬衫上。“奥索,我的哥哥,”她大喊一声,扑到他的怀里,使劲抱住他,“您一定要替爸爸报仇!”

她疯狂地抱着她哥哥,还吻了那件衬衫和那两颗子弹。然后,她走出房间,留下她哥哥坐在椅子上呆若木鸡,不知所措。

奥索待在原处一动不动好一会儿,不敢挪开那些可怕的遗物。最后,他打起精神把那些东西放回盒子里去,跑到房间另一端,躺倒在床上,脸朝墙壁,用枕头蒙着脑袋,似乎要避免看见某个幽灵。他妹妹刚才的几句话不断在他耳边回响,他仿佛听见了一道命定、无可规避的神谕,要他去索命,索取无辜者的性命。此刻,可怜的奥索头脑里一片混乱,如同一个精神错乱的疯子,对此,请看官恕我不一一赘述。他如此这般躺了许久,连头也不敢转动。最后他终于站了起来,把那个盒子盖上,急急忙忙走出家门,奔向田野,径往直前,自己也不知道要奔向哪里。

野外清风拂面,使他渐感舒适自在,心境平和,他开始冷静考虑自己的处境与解脱之道。看官已经知悉,他至今仍不相信巴里契尼父子就是杀父的仇人,但他责怪他们伪造了那封强盗阿戈斯契尼的信件,而这封信,他认为至少是导致了自己父亲的死亡。控告巴里契尼父子伪造文书罪吗?他感到根本行不通。这时,科西嘉本乡本土的定见与本能的行事方式也频频来袭,诉之于他,指点他只要躲在某条小路的拐弯处,便能很容易实施复仇。但他只要想起军队里的同僚、巴黎的客厅,特别是想起内维尔小姐,便立即厌恶地把这类复仇设想抛开。接着,他又想到了妹妹的责备,他身上残存的科西嘉性格倒确实使得他不得不承认妹妹说得有理,因而,在他心里,这种责备的分量也就显得更重,使他颇有撕心裂肺之感。经过良知与俗见如此反复地斗争,到头来,他唯一愿意采取的解决办法就是,找一个借口与巴里契尼的一个儿子吵一架,然后与之决斗,用子弹或用剑结果对方的性命。在他看来,只有这个办法才能调和他身上的科西嘉观念与法兰西规范的矛盾。如此打定主意之后,他又考虑了如何实施的步骤,这才觉得如释重负,心境豁然开朗,再加上其他一些令人愉悦的想念,使他狂热躁动的心绪完全平复了。正像历史上的西塞罗,他因爱女杜莉亚之死而悲痛欲绝,但当他一心一意考虑如何用美妙感人的文笔去进行悼念时,反而忘掉了自己的悲痛;再如痛失亲子的山狄先生[3],他也是通过大谈生与死的方式而得到自我安慰的。奥索心想,他也不妨对内维尔小姐描述一下自己眼下的心情,以引起这位美人的强烈兴趣,如此一想,他的头脑也彻底冷静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