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 缬 罗IV(第5/7页)

被围困的河络男人悲愤呼喊:“陛下啊,难道您忘记了,当年若不是我们家族为您效力,您怎能夺得王位!”国王跳上几案,面目狰狞,“你们没有一时一处不在提醒朕这件事,所以你们才该死!”少年手持长剑冲过去与那个攻击女人的士兵搏斗,士兵稍一犹豫,腹上便吃了一剑穿刺,滚倒在地。

国王在几案上顿足道:“杀!杀!杀!”台畔旁的长歌又响了起来,这一次唱的是:“啊!啊!国王心意已决,王妃所有的儿女都该死,哪怕他们的血管里都流着一半国王的血!”另一名士兵放开河络男人,朝少年挥舞木刀。原本软倒在地的女人却如猛兽一般跳了起来,挡在少年与士兵之间。

少年又凄厉地唤了一声:“母亲啊!”士兵将刀刃贴着他们俩的腋下伸过去,露出一个刀尖,意思是将少年与女子一块撅穿了,而后面目狰狞地一拔,母子便一同倒下。

这时候台下一阵惊呼,半是因为这杀人的戏码,半是因为后台里猛然冲出来一名巨汉,虽然比夸父矮小许多,在人类中却算是魁梧的,戏台上冒充夸父倒也足够了。

“主人!我来救您!”巨汉一手挥开两名士兵,在河络男子面前拿腔作势地跪下了。

“背负着污名的人啊,他不是叛逆!是那乖戾的命运在捉弄他啊!”长歌的调子起得高峭,歌者的声音都扯裂了。

观众哗然。幛子戏最拿手的就是这种戏码——史册记载的明君,其实每天都要活饮一个孩童的鲜血;裁判官亲手判决的死刑犯人,竟是他失散已久的亲生儿子;歌姬矢志不嫁,等待多年的情人终于从海上归来,传为佳话,其实那个英俊的羽人水手早已在风暴中死去,归来的只是他短刀上附生着的一只魅。

所谓幛子戏,一切场景皆是幛子上扁平空洞的画,人们全都屏息等待着那些绮丽的帐幕一重一重揭开,最深处遮掩着的那个收场是真是假,他们倒不在乎。

鼎沸的人声里,缇兰的哀鸣微弱得几不可闻。她向后一软,倒在汤乾自怀里,癫狂死黑的眼睛直瞪着篷顶,火盆的烈烈光焰在她面颊上跳动。

“殿下!殿下!”青年将军握住公主纤细得快要折断的肩,呼喊着。

季昶仍被拥塞在篷子深处不能脱身,汤乾自抬眼,从遥远的人缝中看见了他年轻主君的脸。

火光下,清峭的鼻梁将季昶的脸划成斩截分明的红与黑。他对汤乾自微微颔首,于是汤乾自将缇兰护在胸前,倒退着用肩背顶开人群,向外挤去。戏篷的出口就在他们身后,那一线光,明朗锐亮不可直视,像是从云隙投下的晨曦。

季昶看着他们出去,帘子又遮严实了,于是也就没有光了。

澄蓝天色转为黯青,幽凉晚风穿过巷道,卷来外头隐约的人声。欢腾了一天的城市在黄昏中奇异地沉默下来。

“殿下……殿下!”汤乾自抵着缇兰的两肩,把她像一件长袍子似地钉在墙上。轻盈得没有重量,也绝无支撑,仿佛只要他一松手,她整个人就会落到地面上,叠成一堆衣料。

缇兰并没有昏厥过去,她始终清醒,眼睛像两口无限深的井,黑洞洞朝天仰着。

“殿下,您听得见我吗?”他握着缇兰的手臂,轻轻摇撼,“您听我说,那都是戏,都是假的。”“不是的,震初。”少女垂下一双盲了的眼睛来看他,狂乱鬈发盖了满脸,“那天,我看见了。”青年将军茶色的瞳仁骤然收缩,“你看见……”缇兰微不可闻地说:“看见了。”叹息般轻细的三个字,合着街市深处传来的不祥鼓声,在汤乾自心底深处震响。

女孩儿站在一片虚空的黑暗之中,但她并不恐惧。从出生的那一刻起,她所能见到的就只有这样没有光、也没有色彩的世界。有时候,在睡梦中,会有一些纷乱的光从眼前流过,它们有着各不相同的温度与气味,她猜想,那就是她未曾见过的所谓“颜色”。

但是那天的梦令她害怕。有一片颜色,从黑暗深处蜿蜒地向她流过来,炽烈浓郁,带着温热的铁腥气,像个不怀好意的活物。但是流到半路上,它就渐渐冷了,枯干了。惟有一只垂死的触角碰到了她的裙裾,于是那颜色又飞快地、一丝一缕地攀了上来。她后退,却始终退不出那片颜色的纠缠。

她看见一个美丽的女人,跌坐在那片浓稠的色彩中,头发像最上等的丝缎一般飞舞着,徒劳地向空中伸着手。

“王啊,吾王!零迦何以如此触怒了您?即使为您生育了那样可爱的三个孩子,也不能赎回零迦的罪吗?”于是女孩儿在睡梦中恐惧地蜷缩起来。她认出那个美丽的女人是她的母亲。她想要醒来,但是这个梦牢牢锁住了她,不肯释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