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 缬 罗IV(第6/7页)

有个男人向她的母亲走过去,于是那颜色也爬上了他的衣裾。女孩儿没有见过任何人的脸孔,但她知道那是她的父王。那常常拥抱着她和母亲的手臂,此时只是紧紧抱着他自己,仿佛不胜寒冷的样子。

英迦舅舅和太子哥哥愤怒的言语,混杂着钢铁交击的动静,在黑暗中回响。父王俯瞰着母亲,神情既冷漠,又畏懦。他甚至不能够回答她的问题,只是转开头,对着虚空里的不知什么人说:“去把缇兰和索兰找出来——不留活口,提头领赏。”太子哥哥提着剑站在更遥远的黑暗中,一片新鲜的色彩在他脚下扩散开来。英迦舅舅抓起一只琉璃灯盏,向虚空中掷了出去,于是炽热的颜色从母亲和哥哥脚下铺天盖地喷涌上来,甚至把混沌的黑暗也吞没了。那是划破手指的时候会流出来的疼痛的颜色,也是火焰的颜色。后来有人告诉她,那颜色就是所谓的“红”。

“后来,我就醒了。我哭着求母亲别走,别去见父亲。母亲叹着气,说我是世上最傻的孩子,西陆已经有四百多年不曾出现过真正的盲歌者,还说我听多了宫女哄人的故事,就会做这样奇怪的梦。她在头发里簪了新鲜的香花,因为那天夜里英迦舅舅来了。我抱着索兰不肯放手,她只好把我和索兰都留在寝宫里。我一直趴在窗口,等着听她回宫的声音。忽然外头起了很大的风,阳光照在脸上简直烫人,可那已经是夜里了。那不是阳光,那是火。”缇兰断断续续地说着,大睁的两眼空洞得骇人,“我抱着索兰偷偷跑了出去。震初,是你救了我。后来我问英迦舅舅,那天夜里出了什么事,他始终不肯说。”最后一线夕照隐入海平面下。

四合的暮色里,鼓点猛然震响三声,振聋发聩,仿佛大地雄浑的脉博。漂浮在毕钵罗城上空的昏蒙尘埃都骤然沉落下来,满城寂静。

自迢遥的远方,有个转折苍凉的男声随风送了过来,那是大司祭在祭塔顶上唱颂年景,祈求雨水丰沛、海疆平靖,龙尾神庇护一切航船,为了取悦神明,他们愿以百十万人一日一夜的狂欢作为献祭。

歌声渐歇,鼓点再起,这一次却是疾风骤雨,清澄空气里跳跃着粗蛮快活的节拍,催促人们将身边的一切灯盏点起。帕帕尔河岸上排列着的数千个乌铁火盆燃了起来,整座城就轰的一声被点亮了。

庞大彩船在河面上缓慢行进,夜晚通明如昼,一切人与物都在河面与两岸建筑上投下跳荡巨大的黑影。两个有着青铜般光亮肌肤的高大夸父女人身穿兽皮短衣,相互紧贴着妖娆起舞,肘与踝上都缚有刃尖朝外的匕首,飞薄的刀锋总是贴着对方喉下腰侧擦过,却分毫不伤。二十名一色一样打扮的歌姬坐在船边,齐声唱出靡丽曲调,垂进水里的纤巧小脚上皆用菀莨花汁画着吉祥的龙鳞纹理。

“母亲和太子哥哥都死了,父王是什么模样,我虽看不见,可是他那气味分明是个死人。如果当初我拦住了母亲,事情或许不会变成这样——也说不定,只要我不做那个梦,就不会有这种事了……”缇兰空洞的眼里坠下剔透泪水,仿佛一枚细小的晶石折射出巷口外绚烂混杂的浮世光影,“我怕。每夜合上眼睛,我就害怕要做梦。可是我也不敢和旁人说,哪怕是英迦舅舅。”她攀着青年将军的衣襟,如同一个行将溺毙的人捉住救命的稻草,全然不知自己的面孔与汤乾自之间只隔着那样危险的窄窄一寸。“你们早晚是要回东陆去的,你们走了,这个王城,我也一日都待不下去了。震初,我要和你一块走。”话说完了,死白的脸上才泛起热病般的红晕。

汤乾自缓缓地吸入一口气,那充满白莲花芬芳的春夜空气,像是会灼伤他的胸臆。

“殿下,臣实在惶恐。”少女听见他自称臣子,猛然撒开双手,往身后民宅的门墙一靠,鬓边簪着的缬罗花一阵晶晶脆响,是红宝石的***敲打在秾艳的黄金花瓣上。她扬着眼睫,幽黑瞳子哀恳而涣散地望定了他。

“那时候是你救了我。现下能救我的人,也只有你一个了。可是原来你也不明白。”他凛然心惊,却只能别开头去,无以应对。

河上炸开了焰火,熔金流翠在夜空中划出仿佛永不消退的烙痕,然而转瞬也就星散了,漫天闪烁的余烬向毕钵罗城笼罩下来。

他们头上的窗子纷纷砰然打开,喧嚷人声与肴馔香气飘散到阴暗的窄巷里,而后只听得泼剌一声,什么东西兜头盖脸浇了下来。缇兰却木然站着不知道躲避,人已湿了一半。汤乾自揽住她的肩,硬拽着一气从巷子里跑到了河岸边,却始终被骤雨似的水瀑笼在里面。他才恍然明白过来,那并不是雨水。自四面八方向街道倾洒下来的,都是甜郁芬芳的琥珀色液体,泼进火盆里,焰光便腾地蹿起尺把高,散出令人迷醉的气息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