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人礼(第2/11页)

我们的独生女在五年前去世了。那年,她才十五岁。悲剧发生在她即将升上高中的那个三月。

那天发生的种种还历历在目,鲜明得好似摄像机拍摄的录像。我在脑海中回放这段记忆,一遍又一遍,一遍又一遍。

三月初的星期三。一个寒风刺骨的早晨,冷得仿佛随时都会下雪。

我们公司的工作时间不太规律,所以上班时间比较晚。而铃音走到学校要十五分钟,平时都是她比我先出门。

但那天早上,铃音在洗脸台前磨蹭了好久,嘟囔着“头发的造型弄不好”。我心想,她留着座敷童子似的童花头,有什么好纠结的,怎么弄都没区别吧。

当然,她是在向母亲美绘子嘟囔,没我什么事。我跟铃音已经整整两天没说过话了,因为她在房间里听音乐的时候把音量调得太大,我说了她两句。就算没这回事,铃音平时也不爱搭理我,能少说一句就少说一句,也不知道她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疏远我这个父亲的——只希望十五岁的少女都是这样。

我早就收拾好了。见女儿迟迟不出来,我看着钟,故意用洗脸台那儿的铃音也能听到的音量问美绘子:

“还没弄完吗,再不走要迟到了。”

冷战那么多天,也该跟女儿和好了。其实我已经准备好了,却喝着餐后茶消磨时间,正是为了跟铃音一起出门。从我家走到公交车站只需要两三分钟,但我还是想利用有限的时间跟女儿说上一两句话。

就在我放弃等待走向玄关,拿起鞋拔子的时候,铃音终于现身了。她跟其他初中女生一样,不穿大衣,也没穿连裤袜,一副要风度不要温度的架势,只在脖子上缠了一条格子花纹的围巾。那是我去年送她的圣诞礼物。

近两三年的经验让我深刻体会到“父亲送时髦的礼物给正值青春期的女儿”是多么危险。话虽如此,毛绒玩偶和玩具之类的东西已经讨不了她的欢心了。美绘子给我提供了一个思路:“她好像说过想要一条格子花纹的围巾。”而女儿最喜欢的颜色是绿色。我就靠着这两条线索,逛了好几家店,老老实实听从年轻店员的意见,好不容易才选中了这条围巾。打开包装盒后,铃音立刻给了我两个字:“真土。”她应该从没戴过这条围巾。

铃音没看我的脸,却主动对我说:

“我走了。”

围巾貌似是和好的信号。我使劲控制住表情,没有笑出来,用冷淡的口吻掩饰心中的羞涩与欣喜。

“嗯,赶紧走吧,就剩十二分钟了。”

这是我对铃音说的最后一句话。没等我穿好鞋子,她就打开房门,独自“飞”进了寒风中。然后,她真的飞走了。

“就剩十二分钟了”,指的是“离上课时间还有十二分钟”。

我为什么要对她说这种话呢?自那天起,我无时无刻不在反思这个问题。

铃音因车祸而死。在过一条没有红绿灯的马路时,她被一辆卡车撞了。

要是我没在她出门时催促她,而是叮嘱她“慢慢走,当心点,小心车子”呢?要是我没有难为情,而是喊住她说,“跟爸爸一起走一段吧!”……我追悔莫及。

直到今天,我仍会想象自己和铃音一起出门,一起走到公交车站的画面。想象中的铃音总是边走边跺脚。

“快点呀,不然要迟到了。”

而想象中的我,要比现实中的更善解人意。

“没关系啦,爸爸以前也经常迟到的。”

然后再跟她讲讲我当年是怎么翻过学校正门附近的铁丝网,穿过校园冲进教室的。

我想象过无数种台词、场景、剧情。每一个版本的结局,都是铃音平安无事,还活在这个世上。

要是她能晚几秒或是早几秒过那条马路,就不会出事了。

现实中的我在上公交车的时候听见了救护车的警笛声。车里有个老婆婆自言自语:“一大早就这么不太平……也不知道出什么事了。”我也在心里嘀咕,怎么搞的,一大早就这么吵。

那一阵警笛声,也成了我耳中无法消失的疮痂。

我在电车上接到了美绘子的电话。周围太吵,我听不清她的声音,还以为是自己忘带了什么东西,语气中没有丝毫的紧张感:

“我在车上呢,到站了再打给你。”

可美绘子没有停下。直到这时,我才察觉到电话那头的她在哭。

电车停在下一站的时候,我急忙冲下来。那天的事我都记得很清楚,可不知为什么,唯独从车站到医院这一段是模糊的,我甚至不记得自己是在哪一站下的车。只能想起好不容易打到的车是黄色的,还有报出医院的名字后,司机问了一句:“太太要生啦?”仅此而已。上车后,我也给美绘子打过电话,但没打通。医院四四方方,颜色阴冷,好似一座石碑。在这之前,我都不知道家附近还有这样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