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人礼

铃音在笑。她的笑脸灿烂得像个小太阳。

她扎着两条小辫子,戴着发箍。发箍上伸出几根钢丝,顶端夹着一个用厚纸板做的金色圈圈。那是天使的光环。

铃音在唱歌。那是后天要在幼儿园汇报演出上表演的节目。她才四岁,话还说不利索,唱得也有点走音。没事的,这只是暂时的。过不了多久,她就会长成一个拥有动听歌声的小姑娘了。

铃音开始跳舞了,像极了电动洋娃娃。她一手拿着毛掸,代替正式演出时用的那种顶端带星星的“魔杖”。

她跳到沙发上,一边蹦跶,一边练习台词。她的台词只有一句:

“我是天使。让我来‘视线’你的愿望吧。”

同样的台词,她翻来覆去说了好几遍,毫不厌倦。那模样实在太好笑了,我甚至都不想纠正她的口误了。但是听着听着,我还是没忍住,笑出声来:

“哈哈,不是‘视线’,应该是‘实现’吧?”

听到这话,铃音把嘴巴张成了瘦长的椭圆形,随后用双手捂住小嘴,眼珠滴溜溜地转向正上方。也难怪,她才四岁。小脑袋里在想什么,我一看就知道了。“啊,糟了,咦?”她先是吃惊,随即意识到自己说错了,然后陷入了迷茫。顷刻间,她的五官就跟包子的褶子似的挤到了脸的正中间。这是难为情的笑。

“搞错了。”

“没关系,练一练就好了。”

“练‘实现’。实现你的愿望吧,实现你的愿望吧,实现你的愿望吧。”

这回,铃音干脆跳上了矮桌。

“哎,不行不行,不能上桌啊。”

三十三岁的我,是个对女儿百依百顺的父亲。我也知道自己完全没拿出教育孩子的口气。见状,铃音更得意了,挥着掸子跳来跳去。突然,她脚下一滑,一头栽在地上。

“没事吧?”

我顿时慌了,女儿可是我的心头肉。但我还是没有放下正处于拍摄状态的摄像机,真是够傻的。铃音放声哭起来,代替她回答我的是站在身后的美绘子。

“没事啦。”她冲过去抱起铃音。

“好像撞到头了。要不去医院看看吧,免得——”

美绘子很是无语:“这样就得上医院,那你女儿每周都要去医院报到三次了。”

平时很少陪女儿的我无话可说。对我而言,这天是阔别已久的假日。我在一家做系统工程的公司当销售,经常加班,休息日去公司也是家常便饭,每天回家都只能看到孩子的睡容。

“哪里痛?撞到这里了。好了好了,噗噗啪啪,痛痛飞——”

妻子轻车熟路地念起神奇的咒语。渐渐地,铃音开始边哭边笑,还鹦鹉学舌道:

“痛痛飞——”

“痛痛飞——”

先笑,再哭,再笑。娃娃脸,六月天。

这时,美绘子怀中的铃音说道:“爸爸,一定要来看我表演哦。”

“嗯。”

“一定要来哦。”

“嗯,说定了。”

可我到头来还是没去。产品突然出了点问题,我被叫去客户那儿。作为销售员,我的工作其实是陪着捅娄子的工程师上门道歉。就算我不去,也不会有人犯愁吧。真有人犯愁,那也是担心不去会影响人事考评的我。

一年后,铃音上了大班。幼儿园最后一次汇报表演,我无论如何都要去看。谁知在表演的前一天,铃音染上了腮腺炎,自己也没去。

客厅只亮着夜灯。电视屏幕在黑暗中切出一个四四方方的洞。录像中的铃音才四岁,我对她说:

“对不起啊,爸爸食言了……”

突然,客厅的大灯亮了。见我正在看摄像机拍的录像,身后的美绘子说道:“还没睡啊。”

我连忙去摸放在一旁的遥控器。我已经把音量调得很低了。然而声音一旦从屋子里消失,取而代之的就是无底的寂静。

美绘子在睡衣外面套了一件开衫,她收了收衣领,说道:

“老公,我们不是说好……”

“我知道。”

她没把后半句话说出口,整句话应该是这样的——“我们不是说好了以后不看录像的吗?”

“对不起,一时没忍住……”

我知道她是怎么想的。看那些录像,就等于往我们夫妻的伤口上撒盐。我明明不想看,却总是情不自禁。

铃音已经不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