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时间的时钟(第6/7页)

嘀嘀嗒嗒。

老板起身离开小小的工作台,拿起迪士尼钟,用介绍钟表小知识的口吻对不知所措的我说道:“你瞧,只要像这样把时针拨回去,就能把时间推回她出生之前了。”

说着,他转动迪士尼钟背后的旋钮。眼看着凌晨四点变成了凌晨三点、两点、十二点……最后,时针停在九点的位置上。

“老婆难产的时候,医生跟我说,‘保险起见,还是剖腹吧’。”

迪士尼钟的白雪公主保持着永恒不变的笑容。老板看着她,继续说道:“可我是这么回答他的——‘别在她身上动刀子!’我是怎么说出这种话的啊。事后回想起来,不就是剖腹产吗,何必呢。老婆比我小八岁,真不是我自夸,她长得的确很漂亮。我大概把她当成了名贵的高档手表。您也知道,一点点小瑕疵,也能葬送一块好表。”

我只能默默听着。老板好像也没指望我的回应。他应该……不是在跟我说话。

我将视线转向哗啦钟,依稀觉得眼前正是老板娘本人。我本以为她就在里屋。那个钟显示的时间是六点多。

老板回到工作台,用形似牙刷的小刷子擦拭手表的背面。忽然,他好像想起了我还在店里,喃喃道:

“我老婆还活着,应该还活着吧。那个翻页钟记录的就是她离开这里的时间。”

六点十七分,是上午还是下午?

傍晚回家一看,老板娘不见了。或许是早上起床一看,老板娘没影了。或者是老板娘离家的时间,六点十七分是她打电话跟老板告别的时刻。

但我觉得,无论是哪种情况,这件事恐怕都发生在他们的女儿去世后不久。

哗啦钟应该是没法倒拨的。要回到一分钟前,就必须往前拨二十三小时五十九分钟。即便如此,老板却依然想把这个钟的时间往回拨?幻想着要是在六点十七分之前做点别的事,或是说些别的话,她也许就不会走了……

“好了,弄完了。”老板拿着父亲的手表,回过头说道。

“真不好意思,还麻烦您让我插队……”

我进店时,老板正在修一块怀表。

“哦,您误会了,这块表不是客人的。”

怀表的指针跟挂钟一样,停在十二点三十分过一点的位置。

“钟表这个东西啊,需要时不时拿出来保养一下,否则就真的走不动了。‘特意让它停着’跟‘走不动’可差远喽。”

我本想尽快告辞,谁知老板拿父亲的手表当“人质”,说个不停。

“这是我父亲的表。他跟我姐姐一起死在了那场空袭里。店铺和我们住的地方都被燃烧弹毁了。”

喀喀喀喀。

咔嚓咔嚓。

嘀嘀嗒嗒。

“我父亲也是开钟表店的。啊,刚才告诉过您了吧?当时我还在上学,空袭当天去军需工厂干活了,这才逃过一劫。回家一看,出现在眼前的是一片焦土,只剩钟表在废墟中一分一秒地走着。有些停在空袭发生的时间,有些还能动;有的指针才动了几下就没力气了;还有的分针转得特别快,停都停不下来。在那个瞬间,我突然意识到,时钟铭刻的时间其实不止一种,人世间有许多各不相同的时间。您是不是觉得我在说胡话呀?”

我唯一能做的,就是给他一句模棱两可的回应。

“呃……没有,还好吧。”

老板开出的账单上写着“一万八千日元”。我不了解修表的市场价,只觉得这价格太高。对我这个失业的人来说,一下子花这么多钱相当心疼,而且我根本没打算戴这块表。他就不能先给我个报价吗?

然而,钱包里刚好有足够支付修理费的钱。再说,我刚才还趾高气扬地说那是父亲的遗物,这时总不能赖账吧。

而且,我不想被老板看扁,虽然这位老人不可能知道我现在没有工作。

把钱递过去的时候,我忽然想起了一件事。

父亲买下这块手表的时候,也是我的便当配菜变成竹轮和鱼肉肠的时候,刚好与他跳槽的时间重合。

他也许是觉得,新的公司会给他开更高的工资,也可能是不想被新同事瞧不起。或者是误以为自己能做些会计以外的工作,一时激动才买下来。

父亲本想当个律师,大学也是在法学院就读。谁知没等到毕业,入伍通知来了,只能上战场。好容易盼到战争结束,回到熟悉的课堂,却发现所有的法律都变样了。他肯定不甘心在平凡的公司当一辈子的会计科长。作为儿子,作为男人,我特别能理解他憋在心里的那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