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时间的时钟(第5/7页)
父亲的确是个爱面子的人。
但我记得这件事,还有另一个原因。不知道为什么,家里还留着那天拍的照片。看完电影后,母亲、哥哥和我站在街角,摆出一本正经的表情,拍了这张照片。在父亲去世的第二天,为了找一张合适的照片作为遗像,我们翻阅了家中的相簿。一看到这张照片,哥哥就用无比怀念的语气说道:
“啊,这张照片是老爸打翻炖牛肉那天拍的吧。这么多年过去了,可我一想起他那时手忙脚乱的模样就想笑。我还记得这张照片是看完《007之雷霆谷》后拍的呢。”
父亲每年都会发几次“火山喷发”级别的火。遭罪的自然是我们兄弟中的一个,有时是两人一起挨骂。最要命的是,他的怒气往往毫无来由。哥哥说每次挨骂,都会在脑海中反复回想父亲那天的狼狈模样,来自我安慰。
年轻时拍的照片也可以,最近还挺流行用老照片呢——殡仪馆的工作人员对我们说。要是能找到父亲在“炖牛肉事件”那天拍的照片,我们肯定会毫不犹豫地拿它当遗像。
迪士尼钟旁边的台钟也勾起了我的怀旧情结。
那是一座粉色的长方形台钟,但装在罩子里的并不是刻度盘,而是三块标有数字的薄木板。
这是所谓的“哗啦钟”。
右边的薄木板是每分钟翻一页,中间的是十分钟翻一页,左边的是一小时翻一页。工作原理跟车站、机场当年用的时刻显示牌一样。说得绕一点,就是“数码钟”。刚上市的时候,大家还觉得它和指针钟不同,是划时代的新产品。谁知没过多久,它就被货真价实的数码钟取代了。
上高中时,我的房间里就放着一个被父亲淘汰的哗啦钟。
买房子的代价,是父亲的通勤时间变成了单程两小时。他通常比母亲更早起,于是卧室里配了两个闹钟,一人一个。后来,父亲换了工作单位,用不着闹钟了。而我那段时间特别贪睡,母亲老埋怨我:“我叫你好多遍,你就是不起来!”所以闹钟就归我了。哦,看来手表并不是父亲传给我的第一个“钟表”。
“那个台钟也很有味道,是哗啦钟吧?”
“啊,您说那个翻页钟啊。那是我老婆用过的钟。我们家最不缺的就是钟了,可她一直不肯换。其实那个钟还可以动。”
老板大概把收藏的钟当成了家庭相簿。恐怕只有钟表店老板才能拥有如此奢侈的相簿。
忽然,我想通了一件事。
我没什么“和父亲一起出门”的记忆,是因为我家的相簿里很少有我们跟父亲一起拍的照片。不少才怪呢——因为父亲总是负责拍照的人。
“那个是不是纪念外孙生日的钟?”
在“古董陈列区”里,有一个比较新的闹钟,上面印着《美少女战士》中的人物。我女儿小时候也让我买过类似的钟。明年春天,女儿就要结婚了。
我以为自己猜对了,老板却没有吭声。他正忙着用手按式除尘器清理手表中那些肉眼看不见的灰尘。
“不好意思,打扰您工作了……”
老板这才停下手来回答:“不,那也是我女儿的。”
如果他婚后不久就有了女儿,那她应该也有五十多岁了。没人规定大人不能用小孩的钟,可……
老板按着除尘器的气囊,往手表上吹气。每一股气流,都像他的叹息。
“我女儿是个长不大的孩子。她妈妈生她的时候拖得太久,久到她的大脑都缺氧了。所以……留下了后遗症,智力有点缺陷。”
我故作愚钝,试图赶跑突然变得凝重的空气。
“那这个钟纪念的是什么日子?”
钟的指针停在八点三十七分的位置。成人礼?不对,应该不是成人礼。《美少女战士》是我女儿快上小学那会儿放的动画片,所以这钟肯定是二十多年前的东西。
老板隔着单片眼镜俯视父亲的手表,幽幽地说:
“那是她去世的时间。”
咕咕。一只鸽子从我的胸口弹出。
“难产不光伤到了她的大脑。她刚出生的时候,医生就告诉我,她活不了太久。”
老板弓着背坐在工作台前,仿佛不是在跟我说话,而是在对手表中的小齿轮倾诉。
“既然记下了她是什么时候来的,也得记住她是什么时候走的呀。”
四周的钟摆发出的响声,在那一瞬间涌入我的耳中。
喀喀喀喀。
咔嚓咔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