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怪人哈特曼 1971—1980年·夏初(第8/12页)

“我第一次见到你,是在三十岁那年的夏初,也就是朋友跟我说过的两个月后。我打听出你的住家与行踪,千里迢迢地接近你的城市与世界。看见你的第一眼,我被恐怖的相似深深地震撼了……

“我就是雷蒙啊,雷蒙就是我啊……我远远地跟在你的后面,被一种奇异的快乐轻松感掳获住了!我终于成功了,我长久背负在身上的重担,从见到相似的你之后,终于全然地放了下来。我想要替代你活下去的坚决,仿佛在此刻,都被时光验证成一种可行且绝对正确的生活方式。

“一直到前阵子,注意到你生意失败,正在找人收拾烂摊子,我才挺身而出,把你介绍给大佬肥奇,希望能够帮助你,也能与你更靠近一些!”

迪克终于说完整个经过,他抹了抹脸,我们两人沉默了下来。这期间他喝了许多酒,满脸通红,哭了又笑,笑完又哭。我坐在他的对面,整个过程皆在焦躁不安但是又异常平静的两种极端之间摇摆。

但是更多的,是我从未有过的陌生情绪。那是一种从心里源源不绝涌出的憎恶,异常地憎恶愤恨,其中又有许多奇怪的,或许是本能性的怜悯与同情,在心底搅和后蔓延开来。

——我很想问你我一直以来的疑惑。

我们沉默了过久的时间,我终于决定开口。自己的声音此刻听起来干涩不已。

——是什么?

迪克听见我终于开口,脸上闪过一种可笑的殷勤。

——十五岁那年,我们一起在那鬼屋时,你为什么,为什么在我快要走过那木板时,突然在面前踏一个重步让我跌落?

——是这个啊!

迪克脸上的殷勤消失,换上一种古怪略带调皮的笑。他眨眨眼,伸手取走我未动的酒,一口气喝掉,抹了抹嘴巴。

——那没有什么,小雷,真的!你没看见你当时的表情害怕到扭曲的样子,那真的很可笑啊,可笑到我很想逗弄你,随便什么都好地玩你一下啊!

——就这样?

迪克很认真地看着我的眼睛点点头,那种好久以前我熟悉的他这种恶意的轻笑,又回到他的脸上。

——就这样。

我默默地作了一个深呼吸,头顶一盏盏的灯光在眼前变得忽明忽暗。一瞬间,所有混乱情绪一股脑地涌向了那极端的憎恨,从底部涌出黑漉漉、湿淋淋的极度痛恨。

我那时在心里发了誓,一定要亲手杀死眼前这个怪物。

壮汉在我面前一口气说了很多话。

在这期间,他用受损严重的肺部很艰难地喘息着,像一台破了洞的手风琴,发出呜咽的漏风声。我可以清楚看见他那塞在厚实的胸膛中的每个内脏,正苟延残喘地尽力配合他最后一口气。他原本在脑后扎紧的马尾已经散乱,在潭亚河畔起风的下午,发丝随着风向飘散。那张如同破烂抹布的脸与身体上肿胀的鲜红伤口,在此时与这片美好的风景有股奇异的反差之美。

我眯着眼睛,望向旁边这片浓绿的林子与湛蓝的河水。他是这片森林河畔孕育出来的野兽,我有这种错觉,原始气味与负伤之身让他如此顺从地与这片风景融为一体。

我仔细地倾听他说的每个字,也深深感到他只剩下最后一口气了,而他正在用这最后一口气跟我这个陌生人诉说他此生最大的秘密。我突然觉得很感动,或许在这稍纵即逝的时间里,我成了他唯一信赖过的陌生人。

“喂,你有没有在听?”雷蒙的声音突然高亢了起来。

原本我们两人一起因为他的秘密告一段落而同时陷入沉默中。这段时间里,我们维持坐在潭亚河边的石子上望着河流那方向的姿势,突然因为雷蒙的这个问句,一起把身体互相转向对方。

阳光把我们笼罩在一起。我发觉雷蒙淤青肿胀的眼睛,此时正费力地睁开来看我,那双眼睛眨也不眨地凝视着我。他似乎第一次仔细看见我一样,脸上闪过一个诧异的表情。

“小子,你怎么长成这样?你的皮肤怎么溃烂成这副德性?”

雷蒙挑眉皱脸,把我的脸与身体好好地看了一遍。他锐利的眼神如同刀刻般地用力划过我的脸、我的五官、我的皮肤……我甚至感觉到刺骨的痛。

我沉着脸没有回答。刚才维持在两人中间的和谐感瞬间消失殆尽。

我感到他似乎相当不满意,这个他此生秘密的最后倾听者居然是如此丑陋怪异的人,突然涌出的尖锐恶意的语调与眼光仿佛在说明一件事:你不配成为这个倾听者。

“有没有人告诉你?你长得很像一只被剥了皮的猴子!哈哈哈,你一定想象不到自己有多丑多怪,像我年轻时曾经在林子探险亲手剥皮来烤的猴子!”

雷蒙把眼神收回,唐突地放声大笑,身体也笑倒在地上,用残缺的肺部大力地喘着气,像一声一声漏掉气体的风琴,突兀地在风中响起一阵诡异的调子,身后的林子则老实地传来响亮的回声,顿时,整个河域都充满了挑衅、鄙视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