铃铛(第5/19页)

……

几番轮回转世,铃铛终于做好,当真是比考驾照还折腾,我心力交瘁,头发都白了几根。

捧着心血去给老师傅交作业,他两根手指拈起来,咂着嘴瞧。

阿叔,大家相识一场,有今生没来世,有话直说但讲无妨。

他说:豌豆?

豌豆?扁了点儿而已啊,你仔细听听,这不是能响吗?!

想咬人,打个飞镖打成胡萝卜,敲个铃铛敲成豌豆?我是来当银匠的还是来种大棚蔬菜的!

我使劲儿晃着扁铃铛:多别致,又不是卖不出去,能响就是铃铛!

老师傅说:这个这个,可能真卖不出去……

阿叔,你年事已高,接受新鲜事物有障碍,喂喂,小师姐,醒醒醒醒,你瞧瞧我打得好不好?

我把发呆中的小师姐戳醒,把银铃铛搁在她手心里。

她涣散着眼神,瞟了一下,敷衍道:哦,豌豆,挺好的。

豌豆就豌豆吧,我拴个红绳儿挂在脖子上自己留着当传家宝……

我戳醒小师姐时,她正在錾花。

老师傅说女孩子心细,能沉住气,不然苏绣鲁绣干吗都是女红,錾花同理。

小师姐确实能沉得住气,她錾花的样子我看着呢。

这副模样不像个人,反倒像台机器,机器当然能沉住气了,你什么时候见过机器喘气?

变身机器人的小师姐机械地錾錾錾錾錾……

手虽然不停,眼神却是散的。

阿弥陀佛,她只不过换了一种方式发呆而已。

(五)

我一度以为小师姐是天然呆,不关心人类,只活在自己的世界里。

直到那次“银匠铺自卫反击战”,才有缘得见月球的另一面。

那天,一对衣着简朴的小情侣兴冲冲跑来,取出对门银器店买来的一对银戒指,请我们在上面刻名字缩写。

他们依偎在门槛上等着,小师姐坐在柜台里做着刻字的准备。

情话绵绵,声音虽小,但银匠铺更小,一丝一缕全飘入耳朵里。

男生说:别人都是准备好车和房才结婚,婚礼上交换的也都是钻戒,我只能买得起银戒指,总觉得对不住你……

女生摸着他的耳朵,说:傻瓜,跟了你这么多年,到几时才能懂我?我嫁的是你这个人又不是嫁给钻戒,有一枚纯银的戒指我已经很知足了。

纯银的戒指?

小师姐停下了手中的活计,老师傅和我也停下锤子,彼此对视了一眼。

彼时,中国的古镇热方兴未艾,游客从丽江、阳朔、凤凰等一线景点慢慢渗透到小镇这样的小镇里来。

游客多了,专做游客生意的店铺自然出现,斜对门就开了一家,开门不过几周,就敢挂出一块实木大招牌:百年老店。

也是银器店,但不打银,只卖成品,琳琅满目,煞是惹眼。

他们的货源不详,但品类很多,藏银、苗银、素银、尼泊尔银……也卖纯银,纯银只卖懂行的人。

尼泊尔银不是纯银,纯度最多是925银。素银不是纯银,925银外镀白铑。

苗银也不是纯银,大多是白铜底子镀上一层薄薄的白银。

藏银也不是纯银,传统藏银三分银七分铜或镍,当下基本全是白铜。

那对小情侣被宰了,花了纯银的价钱,买了两个白铜圈,然后拿着两个白铜圈在婚礼上当信物交换,然后当成此生至宝,终身佩在无名指上。

和中国大多数旅游地的无良商家一样,店家吃准了他们不可能当回头客,也不可能为了几件饰品千里迢迢杀回来兴师问罪——这个哑巴亏他们吃定了。

我搁下锤子,想上前把话挑明,衣袖被老师傅拽住,他摇了摇头。

对门开店的,据说是镇上有势力的大家族,老师傅不愿惹麻烦。

我皱着眉头看老师傅,他弯下腰敲银子,也皱着眉。

也罢,反正这对小情侣我也不认识,犯不着为了他们给老师傅惹麻烦,算了就算了吧。

小师姐却忽然开口了:你们快结婚了吗?

真稀罕,头一回见到小师姐主动和人搭讪,且是陌生人。

那对小情侣很乐意和人分享甜蜜。

他们是攒了年假出来旅行的小职员,同一个小城长大,同一所大学毕业,同一座城市工作,虽然家境和收入都很拮据,但相恋六七年来从未红过脸。

婚礼定在年底,蜜月旅行不是马尔代夫、塞班岛,而是留在老家陪双方父母过年,女生坚持这样安排,她心疼他,想给他省钱。

男生也心疼她,故而,结婚前精心策划了这场省钱的背包旅行。

普通人有普通人的浪漫,他牵着她的手穷游,横穿小半个中国去看看世界。小镇是他们此行的最后一站。

女生扬起一部过时的卡片相机,骄傲地说:我们拍了好多照片……房子首付的钱已经快攒够了,将来我要用这次旅行的照片贴满一整面墙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