铃铛(第6/19页)

这是他们的第一次二人旅行,大城市生活艰辛,凑足了首付就该凑房贷了,也不知下次再度携手天涯会是何年何月。

旅行的终点,他们走进那家银器店,牙缝里抠钱买下一对“纯银”戒指,作为此行的纪念。

以及婚礼的信物。

……

我看看老师傅,他手中的锤子不停,腰弯得更低了。

再看看小师姐,她的目光笔直落在那对小情侣身上,直勾勾的,我去,又开始发呆了。

小师姐动了一下,冲着老师傅的方向说:

阿叔,戒指太细了,我刻不来……

她说:用咱们店的银子,给他们重新打一对新的戒指吧,宽一点儿的,好吗?头一回听她说这么长的句子。

她说话时眼睛垂着,并没看着老师傅,语气很奇怪,带着恳求,甚至还有一丝哽咽。

那对小情侣愣了一下,女生站起身来连声拒绝:不必了,刻不了就不刻了,不要重新打了,我们身上的钱不多了……

她冲着我们摆着手,也冲着男生摆手。

小师姐仿佛没听到她的话,哽咽着,再次冲着老师傅说:

阿叔,给他们重新打一对纯银戒指吧……

老师傅没说话,慢慢地起身,取过那对戒指,再取出一条新的银板,叮叮当当地敲了起来。

女生急了,跳过去叫:说了不要的呀。

老师傅示意她坐下,用哄孩子的语气,慢慢说:没关系的嘎,不要钱的。

……

老师傅毕竟是老师傅,新打的戒指和原先的戒指的花型一模一样,小师姐在上面刻上了他们的全名,我帮他们把戒指烧白再抛光。

男生掏出了钱包想付账,未遂。他们想把原先的“纯银”戒指留下做替换,亦未遂。

小情侣道了谢,一头雾水地走了。

临走前,小师姐对男生说:结婚戒指有一对就足够了,原先那对去退了吧,省点儿钱。

她又看着女生,笑了一下。

她呆呆地看着女生,看着看着,眼圈慢慢红了。

她张了张嘴……别过脸去,终究什么也没说。

老师傅看着她们,搓着手,犹豫了一会儿,也是什么也没说。

几个小时后,方知这对戒指给老师傅惹来了多大的麻烦。

三五个人抱着膀子走到门口,有男有女,打头的男人一脸愠色。他们气势汹汹地闯进店里,指着鼻子冲老师傅骂:

老东西你什么意思?!你卖你的银子,我卖我的银子,我卖什么银子用得着你这种人管吗?!

师傅弯着腰,手中的锤子不停,他皱着眉头什么也不说。

那人嘴里骂骂咧咧个不停:一把年纪了,做事还不懂规矩,活该鳏寡孤独!

旁边的人附和:就是,多管什么闲事!别以为不知道你的老底,装什么好人,你个老土匪!

这话也太难听了,我冲过去攥他的衣领,拳头刚扬起来就被老师傅拽住了。

我冲老师傅喊:你放手!

他压着嗓子说:犯不着的,孩子,犯不着出头。

边说,边使劲儿把我往后院拖。

他个子小,力气却大,吊在我胳膊上坠得我踉踉跄跄。

那帮人占尽了上风,依然不肯停嘴:自己是个老土匪,还养了个小土匪!你让他过来试试,我看这个小土匪敢不敢动手!

我山东人,鲁地重礼,不流行骂人,从小到大向来是能动手就不动嘴,故而肺都快气炸了也不知道该怎么流利地还嘴。

那帮人不肯善罢甘休,又冲着小师姐来劲:

这个女的一看也不是个好货色!

小师姐无声无息,门帘半掩我看不清,不知她作何反应。

他们骂:你也给我小心点儿!再敢乱说话坏我们家生意,撕烂你这个小婊子的……!

越是乡野,骂人越粗鄙,实在难学出口。

还没等我闯出去,先仰天一跤,老师傅把我狠狠地摔倒在地,自己大步流星地冲出门去。

等我爬起来跟上去时,他手上不知何时多了一柄大号锤子。

那帮人被老师傅的气势所慑,纷纷后撤,一直退回到店铺里,哐啷啷关上门。隔着门还在骂,一口一个“老土匪”“小土匪”,一口一个“小婊子”,要多难听有多难听。

一锤子砸在木牌上,“百年老店”的招牌上咔嚓裂开一条纹,再一锤子砸上去,屋子里终于鸦雀无声。

老师傅须发皆张,站成一个“大”字,他端着锤子怒吼:骂我可以,骂我孩子不行!

你再骂她一句,我敲开你的脑壳!

好威风!一直以为他是个佝偻的小老头,原来发起火来是头无人敢挡的老野牦牛……

“银匠铺自卫反击战”结束,历时五分钟。

对门银店珍惜脑壳,没再来找过事儿。

被老师傅敲坏的木牌我们没修也没赔,几场雨过后,裂纹的新木碴儿被雨水做旧,娘的,看起来更像是历史悠久的“百年老店”,生意更红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