译诗札记(第2/2页)

6.1

今冬上海第一次落雪的时候,我一个搞翻译的朋友说:“用google查找英文资料,时间长了会觉得恶心。”我昨天在翻洛厄尔的Waking in the Blue,查了一天的google,终于体会到这种感觉,如同在一座摇摇晃晃的桥上停留太久。我需要撤回到桥的这边,读几页诗经。

6.2

燕卜逊写过一本饱受争议的《歧义的七种类型》,对此,韦勒克曾幸灾乐祸地讲过一件轶事,他说他在美国图书馆找这本书的时候,图书馆员在登记书名时,竟然写成《歧义的七十种类型》。我想,无论歧义的七种类型是否偏执,无论其是否能帮助读者更好地理解诗歌,这本书都绝对可以作为译诗者的必读书,因为只有译诗者懂得了诗歌本身所蕴藏的诸多歧义究竟为何物,他才可能不再为这首诗增加一种新的歧义,即狗屁不通的歧义。

7.1

我见到不少讨论诗歌翻译的文章,译者们拼命在解释自己为啥这么翻译或那么翻译,言之凿凿。但在我看来,假若一首好好的诗被翻译成一首不像样子的庸诗,甚至说根本不知所云的话,请不要向我做任何解释,重译吧。

7.2

译者需要忠实于原诗人,但要忠实的是原诗人的意图,而不是字面。这意图,一种是形式上的,如弗罗斯特的Dust of Snow,这首诗二节六行,韵脚整齐,但连在一起后,竟是一个完整的自然句,这是这首诗形式上的最大特色,也体现了弗罗斯特寓精致于自然的意图,翻译时应该尽量保持。然而几乎我见到的诸多有名译本,且不论韵律和气息上的准确和好坏,至少都将这首一句诗拆成了好几个句子。

另一种意图是情感上的。如惠特曼的Cavalry Crossing a Ford,最后一句“The guidon flags flutter gaily in the wind”中的gaily一词,几乎所有译本都译成“欢快”或“愉快”,却不知道,在此句,the guidon flags的到来代表着一种纪律,是对前面描述的悠闲氛围的破坏,诗人在此处有一丝不算强烈的反讽,而倘若译成“欢快”和“愉快”,这种反讽就荡然无存了。

8.1

我相信,再晦涩的诗句,都自有其一套理解框架。翻译的任务之一,就是找到这个框架,并在另一种语言中予以还原。我也相信,伟大诗人所拥有的巨大隐喻,绝不可能建立在病句的沙滩上。

8.2

面对每一个实词,都有必要查一查词典,如能查找到作者自己的理解则最好。翻译的硬伤往往是出在那些自觉外文不错的译者身上。

8.3

遇到有宗教性的诗人,要注意一些圣经中出现的词汇,翻译过来,最好也能和通行的圣经译本统一,以便读者感受到其中的宗教感。

9.1

我时常在想,翻译一首诗,也正是一次插枝的行为。那些在另一种陌生语言中濒临干枯的脆弱插条,如何一点点地复活,成长为一棵新的树。我畏缩着,俯向这开端。

9.2

夹竹桃最美丽的时刻,是从枝头掉落于草地之后。那些风车般的花瓣,依旧完整、洁白,仿佛从草地中刚刚生长出来。我每每迷惑于这样交替的瞬间,就像刚刚翻译完一首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