译诗札记

1.1

所谓“站在巨人肩膀上”的话,一般情况下都是妄语,是狂妄的谦虚,你凭什么能够站到巨人的肩膀上去呢?而唯有在翻译领域,这是一句永远正确的话。所有的已有的译作,无论好坏,对于后来者,都是值得托付的肩膀。

1.2

诗人,不就是翻译者吗?反之亦然。

1.3

每个翻译者都应该备一本中英文对照的《圣经》,随时翻读,无数词语从它那里来又回到它那里去。

1.4

翻译中最大的陷阱,是那些平凡语汇背后指向的典故。就像床前明月光。下面是几个例子:

do me wrong,《绿袖子》的开头一句,《奥赛罗》第四幕第二景,以及Frankie and Johnny。能够同样翻译吗?虽然它们都指向圣经。

do him wrong,圣经里最常见的表达,迥异于日常的翻译。

come to thee,圣经里最常见的表达,迥异于日常的翻译。

shall be seen,回荡在布莱克《天真之歌》里的表述,能直译吗?稍微用一下搜索引擎就知道,这句诗直接来自《弥赛亚》第60节,间接来自亨德尔。

2.1

应该有一种翻译辞典,所有的翻译例句都来自目前已有的好译作,也就是说(以英语为例),把现有全部优秀的英语译著作为语料库。设想一下,当我们翻阅这本辞典,随处看到钱锺书、杨宪益、梁实秋等人的译文,这该是多么好的一本辞典啊。

2.2

有很多著名的诗歌翻译家,他们英文真的很好,却没有通过译诗,提供给我们一些动人的汉语词汇,一些可以印刻在汉语生活中的词语。“张嘴大笑哈哈”,你见过汉语民谣里有这样的表述吗,连打油诗里也不会这样。相比而言,北岛却通过翻译索德格朗以及另一些诗人,真实地为汉语注入新的活力。

2.3

翻译最重要的不是知其然,而是知其所以然。在这个意义上,谷歌和维基百科是非常好的翻译辅助。举个例子吧,demon lover,从英国中世纪民谣到奥立维·阿萨亚斯(Olivier Assayas)的电影再到柯丝达·拉如&巴尔的摩合奏团的古典民谣,以及伊丽莎白·鲍恩的同名短篇甚至艾米丽·勃朗特……每个词背后都有一个世界,诗歌翻译的任务是尽可能地还原这个世界,哪怕不得已创造一个世界。

3.1

多少人爱你青春欢畅的时辰,

爱慕你的美丽,假意或真心,

只有一个人爱你那朝圣者的灵魂,

爱你衰老了的脸上痛苦的皱纹。

叶芝这几句诗很有名,但更确切地说,是这几句译诗很有名。译者是袁可嘉,集诗人、译者和评论家于一身,我最初读书的时候看过他的《论新诗现代化》,也在《九叶集》里见过他的诗,直到现在,我才明白,这位过世一年多的老人,留下的最好作品,是呈现为汉语的《布莱克诗选》和《叶芝诗选》。

3.2

好的译者,难道不首先是一个好的评论者吗?

3.3

音步和韵脚的妥帖与协和,对诗歌翻译而言非常重要。韵脚的平仄、鼻音与否,开口音闭口音的区别,这些在翻译中都应该有所顾及,也就是要能译出原诗的音响效果,哪怕只是一部分。但如此之外更应该顾及音步,其实就是一种诗歌的节奏感,这种节奏感直接影响翻译所选取的词汇,如果不顾及音步只注意韵脚,就很可能译成打油诗。而这样的打油版译诗,已经是真够多的了。

4.1

写作和生活,都令人疲惫,但翻译让人平静,那是一种桥墩所具有的、笨拙的平静。

5.1

周煦良译《西罗普郡少年》,是有志向的,即借助英诗格律,创造出一种新诗的格律。这志向几乎是那一代人的共同志向。然而,正如同时代的丰华瞻(丰子恺之子)所看到的,这样的实践并不成功。用汉语的一个音组(顿)来译英诗的一个音步,继而通过以顿代步的方式来重构汉语新诗,这种方式,且不论汉语和英语具体特质的不同,即便有效,那也仅仅犹如四声八病的总结罢了。所以我欣赏丰华瞻的一句话:“如果我译得不好,那是因为自己的诗才不够,与遵循不遵循‘顿’的理论无关。”

5.2

《文学术语词典》(艾布拉姆斯著,第7版,中英对照),大概是我2009年入手的最后一本书,也是最贵的一本书,当然,我觉得也很可能是2009年出版的最有价值的一本书。中英对照,一般似乎已成了注水的代名词,但这本书的中英对照,一方面极有必要,一方面也做得非常考究整饬,如果不是洗练的译笔,是难以做到的。在这本厚厚大书的前面,有一篇为译者而写的短序,在序的末尾,李德恩说:“他们……不是制造学术垃圾,我相信。”这样看似笨拙且煞风景的措辞,在这个时代,却又是一种极其严肃和庄重的褒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