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具体的激情(第2/4页)

(《中国古代金银首饰》第526页)

这样的白描文字,似易实难,因里面全然都是具体的名词和动词,又因为准确,所以并没有多少饰词和喻词存在的必要,它们始于对具体事物进行的精细研究,又经过作者的反复锤炼。我们仿佛被作者拉着坐在那些无名老工匠的身边,目睹他们怎样把大地上的细碎材料耐心打造成人世的作品。这是需要沉静下来才能进入的文字,这文字本身亦有一种迥异于当下时文的“持久的古典趣味”,使人沉静,也教人如何沉静。

更何况,这些精细可感的文字,每每又配上作者手触眼见、美丽绝伦的实物图像,它们构成了一种真正意义上的双重叙事,犹如“蜂蝶赶花”的纹样,文和图之间彼此缠绕、相互争艳,却又可以自行其是。某种程度上,这是一部至少需要阅读两遍的著作。在第一遍阅读的时候,我们这些现代人的目光难免会被那些光泽通透的首饰图样所眩惑,会不由自主地根据图样的美丽去文字中寻觅相应的解释,但在第二遍阅读的时候,我们或许会从知识和解释的需求中摆脱出来,就像重读喜欢的古典小说,情节和悬念已不重要,重要的是那一处处可以随时藏身的物之细部,是那些安宁自足的曲折河湾与褶皱山坳,而考究的纸张和素净舒缓的竖排装帧设计又很好地满足了图像与文字阅读的双重需求。

然而类似金累丝蜂蝶赶花钿般的精美卓绝,在作者心里,又和人世间那些微不足道的小儿女物件混在一处,它们是被平等相待的,就好像“修补匠”对手中的大小零件投以相同的关注与爱惜。

金银短簪可以是单独的一支,也不妨成对,挽发之外,发髻上面一两支小簪子也是几乎不可缺少的最为平常的装饰。它有着最简单又最基本的用途因而使用最多,乃至轻易不会除下,便仿佛与使用者最为亲近,且因此好像另有特别的意义,于是又常被用作男女寄情的信物。《石点头》卷十《王孺人离合团鱼梦》曰乔氏“头髻跌散,有一只金簪子掉将下来,乔氏急忙拾在手中。原来这只金簪是王从事初年行聘礼物,上有‘王乔百年’四字,乔氏所以极其爱惜”。又《金瓶梅词话》第八回曰潘金莲向西门庆头上拔下一根簪儿,拿在手里观看,“却是一点油金簪儿,上面钑着两溜子字儿:‘金勒马嘶芳草地,玉楼人醉杏花天。’却是孟玉楼带来的”。均可见意。

(《中国古代金银首饰》第440页)

金银耳环式样最简单且尺寸最小的一种,时名丁香或丁香儿。《醒世恒言》第八卷《乔太守乱点鸳鸯谱》中说道,耳上的环儿,“乃女子平常时所戴,爱轻巧的,也少不得戴对丁香儿,那极贫小户人家,没有金的银的,就是铜锡的,也要买对儿戴着”,即此。南京中华门外邓府山王克英夫人墓、上海松江区叶榭镇董氏夫妇墓出土金耳环,便都是丁香一类。

(《中国古代金银首饰》第617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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翁贝托·埃科编写过一本《无限的清单》,通过大量的图像和文本的例子,他要强调的,是从荷马史诗、中世纪文本、百科全书派直至现代、后现代作品中绵延不绝的、人类作者对于清单的爱好。这种爱好,起初或许和一个人面对宇宙和美学上的无限所产生的原初悸动有关,但最终却可能体现为一种人类一再从既有宏观理念返回具体微观事物的持久激情,在这样的激情中,一个由具体清单构成的物质世界也就是一个精神世界。

或许也可以从这样的角度去看待扬之水在名物学上的、一种既接通古典又极具现代性的努力。阅读《中国古代金银首饰》的历程,也仿佛在抚览“无限的清单”,这里面真正让普通读者震动的,倒未必是从中获得了某件饰物的鉴赏知识和某个纹样的演变历史,而可能是头脑里对于事物的某种简单固有的符号化认识被无数汹涌而来的具体名称所摧毁,随着这种摧毁所带来的,是个人词汇表的扩展,以及对于事物的重新理解,于是这种词汇表的扩展其实也可视作自我精神领域的扩展。

二十年前,尚在《读书》就职的作者因王世襄先生关系得识孙机先生,随后在“九月六日”的日记中她写道:“读孙著,并与先生一席谈之后,痛感‘四十九年非’,以往所作文字,多是覆瓿之作,大概四十一岁之后,应该有个转折,与遇安先生结识,或者是这一转折的契机。”(扬之水《〈读书〉十年》〔三〕第388页)于四秩开外尚能有学问上的精进之求,这是作者的过人之处。她蕴藉的才情和偏于及物的性情,得遇孙机专精与通贯并重的学问指点,实属幸事。然而“见过于师,方堪传授”,若作粗率的比较,孙机先生的志向还是在西学影响下的治史,一器一物的扎实考证最终是为了映照和还原出更大一个历史时代的形上之学;而扬之水的兴趣却始终不离中国古学里的格物致知,或者用她自己的话来说,是“定名与相知”。那一件件古老的物,曾经属于一个个活生生的女子,被她们佩戴,插在有温度的发髻鬓角,随她们沦入尘土,日后被发掘出又随即再次四散在博物馆库房的尘灰中;那一个个具体的名,曾被人一笔一画地写出来,隐伏在旧日的典籍、小说、俗本乃至类似《天水冰山录》这样的抄家清单中;如今因为一个人的努力,这些物和名,竟然又被聚拢在一起,彼此相认,彼此重构曾经共同置身其中的生活之流。“不是古玩欣赏,不是文物鉴定,只是从错错落落的精致中,收拾出一个两个迹近真实的生活场景,拼接一叶两叶残损掉的历史画面。那是一个充满活力的时代中一点儿特别的热闹。”当年作者为杨泓、孙机《寻常的精致》一书所写的跋文,亦可作为自己日后名物之学的微小注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