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正的爱和真正的生活(第2/3页)

正如她有一篇小说径直命名为《场景练习》,文珍并不忌讳告诉我们她风格的不稳定,一方面是她喜欢变化,另一方面,如她所言,“想贪心经过所有起承转合的沿途风光”,并如河水般抵达海洋。

这种变化和贪心,本不是问题,但通往海洋的“沿途风光”未必只是起承转合,还有各种大大小小的不可估量的断裂、跌落与上升,这可能是文珍需要注意的。她的小说,在情节发展和人物情感变化上往往过于强调起承转合,但短篇小说似乎更渴望一些空白,它需要邀请读者一起走进来,走进类似离心力一般在旋转的眩晕中被抛掷出去的瞬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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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常,文珍亦有些肆意之作。比如《地下》,历经情劫就要结婚的女子,接到十年前的初恋男友电话,相约小叙,随后被他囚禁于地下室内。在这样一个脱离现实的密室中,每一天的情绪都在发生变化与反转。又比如《乌鸦》,一只饶舌又多情的乌鸦爱上一个大学女孩,它看着她恋爱,看着她从大学毕业走向社会,费力地生存,在城中村租房,被男友抛弃,它邀她一起去树上生活,却最终激怒了女孩,女孩用石块砸毁了它的树屋,而她自己租住的阁楼也正在被推土机摧毁。

在这些几万字的结合了现实与幻想的中篇里面,都有一些异常珍贵的瞬间。那只乌鸦,起初窥视着那些大学里恋爱的女孩子,它“知道爱本身就是一种烦恼,这两者之间可以画等号。然而仍然为她们在黑暗里清晰可见的悲伤动心不已:她们是在爱着,并且因为爱而绝望着。这绝望的姿态是多么美啊,超过了所有鸟类可以到达的美的极限”;再后来,目睹女孩毕业后凄惶生活的它,费劲地叼来一大块石棉瓦盖在死去流浪猫的身体上,“很快就有很多人踏着石棉瓦走过去了。他们不知道那瓦下面有一只正在慢慢腐烂的小猫,蓝眼睛的”。但作为一只乌鸦,它应当保持这样动人的冷峻,而不是为了照应现实,转身沦为一个唱网络歌曲的滑稽角色。

而在《地下》里最令人动容的,是种种显而易见的虚构设计却最终一点点逼迫出感情的强烈真实。关于初恋的保守与纯真,关于那些年轻的伤害和被伤害,关于只有恋人才能肃然相待的絮语和无尽细节,它们被当事人遗忘或珍藏,然后在这个现实时间之外的场所里被轰然释放。所有的痛悔,所有因爱而生的卑微与骄傲,在时间中拒绝被消化,如肉中刺。然而,这一对被爱相互囚禁的男女,我更期冀他们最终服从那自他们心底升起的崭新的激情,服从于激情成就的未知,而不是屈从作者事先设想好的犯罪新闻的结局。

如此,小说才可能成其为一种飞翔,带领小说书写者和他们的读者,从那个被最大公约数死死捆住的狭窄世界中逃脱出来。

论及小说式的飞翔,伊卡洛斯的教训仍不无裨益。被国王弥洛斯困在孤岛的艺术家代达罗斯,用羽毛和蜡制作出翅膀,带领儿子伊卡洛斯一起逃离。他告诫伊卡洛斯必须在半空飞行,太低沾到海水会让翅膀沉重,太高距太阳过近则会让蜡融化,但伊卡洛斯飞得起劲,忘乎所以,越飞越高,羽翅上的蜡开始融化,他坠入大海。

比如一个男子将自己深爱者囚禁于地下,比如一只乌鸦爱上一个平凡女孩,小说读者可以迅速接受这样的幻景前提,这本身毫无问题,但接下来的小说逻辑,就应当服从蜡质羽翅的逻辑,也就是说,服从想象力的逻辑。艺术家需要维持与现实的距离,在半空飞行,保持一定程度的冰冷和干燥,如此才可以抵达受暴君统治的孤岛之外的广阔生活世界,返回家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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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珍也的确迷恋一种冷意。她所喜欢的,无论《桃花扇》的唱词,“暗红尘霎时雪亮,热春光一阵冰凉”;还是纳兰词里的“起来呵手封题处,偏到鸳鸯两字冰”,那种明亮多情最后定要落在冷处仿佛才心安。我还记得《气味之城》里写到的冰箱,“大小房间渐渐变成一个看不见的冰箱,通电后持续运作。他和她渐渐被冻僵在里面,然而彼此身体内部仍在缓慢运转,只互不干涉”;以及《银河》和《夜车》中,那些逃向边地的孤男寡女,如何在彻骨的荒冷中将身躯投向彼此。

可她的性情其实又是热烈的。对于生活里的一切琐碎欢乐,色声香味,对于弱小生命乃至山川万物,对于爱,对于写作,她都有全身以赴的冲动。这种热烈冲动有可能灼伤自己,她仿佛是意识到这一点,才不断地向更冷处寻求镇定与安宁。

她就在这样的热与冷的交错中,时而矛盾,时而平衡。她说:“要把自己隐藏得深一点,才不至于自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