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头与开端(第2/2页)

在劳伦斯那里,学识洞见和文学表达是一体的,在相互斗争中绞在一处。这位盗版书摊上的色情小说作家,是二十世纪最具原创力的批评家之一,凭借他的《托马斯·哈代研究》和《美国经典文学研究》。弗兰克·克默德,另一位英国学者,在他的《劳伦斯》一书中说,在劳伦斯的每一部小说中,艺术和哲学都在新的条件下相遇,其中,“哲学与生活搏斗着,哲学被嘲弄,被扭曲,最终被改变为某种意料不到的东西”。劳伦斯的小说中掺杂大量文论,而他的文论中充满了形象和人。在写完《恋爱中的女人》之后,劳伦斯对默里说,虚构小说不再使他感兴趣了,因为“没有人就没有小说……而我烦透了人类和人干的那些事。我只为超越人性的思想而感到欣喜”,然而,克默德同时也看到,在劳伦斯的作品中,“这个理论若要有力,就不能主题先行。读者所领会的一切不可能来源于预先确定的哲学或宗教,而应该来源于他所融入作品的并且给人益处的不稳定感。达到这一点所要付出的劳动是巨大的”。

要超越,也就是要先走到尽头,在劳伦斯那里,就是先彻底理解男人和女人的现有关系,才有寻求精神再生的可能。而在杰夫·戴尔这里,就是先彻底理解劳伦斯汹涌不息的怒火。《一怒之下》的英文原名是Out of Sheer Rage,中译没有表达出out of的超越感,是有些遗憾的。在书中那些怒气冲冲的饶舌叙述背后,是一位博学、冷静的作者,他体验和感受一切在劳伦斯身上发生的事情,劳伦斯那永远不安的心灵,对于不确定性的追求,对边缘的向往,“人们只有离开才能永恒回归”,以及,对于一切真正热爱之物的不懈追求,“以我所见这正是他的核心:他总是投入到所做的事情当中,能够完全地沉浸在当下正在做的事情当中”,这种追求又出自对于命运的体认……进而,劳伦斯那斗士般的性格,他的焦虑、烦躁、抱怨从另一方面构成了他的生命激情。

“所有的真理——真正的活着是唯一的真理——都存在于斗争和拒绝中。没有什么是批发来的。真理的问题是:我们怎么样能够活得最深刻?而答案每次都不一样。”这对我来说是劳伦斯对他的思想和生活充满多变因素及矛盾之举的最佳总结。

答案之所以每次都不一样,是因为我们一直在变化当中,这种“不一样”,是对变化的忠实,并诉诸个人的感受力和智性想象,向着边界处。

我们已经在那本关于爵士乐的杰作《然而,很美》中体验过杰夫·戴尔超常的感受力,他可以把每种难以言传的音乐特质转化成文字。他写切特·贝克的小号,“切特不把自己的任何东西放进他的音乐,因此,他的演奏才会有那种凄婉。他吹出的音乐感觉仿佛被他抛弃了。那些老情歌和经典曲目,会得到他绵绵不绝的爱抚,但不会有任何结果”;又比如写瑟隆尼斯·蒙克的钢琴,“他弹出的每个音符都像被上个音符吓了一跳,似乎他的手指在琴键上每触碰一下都是在纠正一个错误,而这一触碰相应地又变成一个新的要被纠正的错误,所以本来要结束的曲子从不能真正结束”;诸如此类。而《一怒之下》中,同样也充满了这样才华横溢的感受力的盛宴,同样,也在辛劳地针对所研究对象的穷尽式钻研之后。

因此,当他在谈论劳伦斯的过程中忽然说,“劳伦斯曾说人通过写作摆脱了疾病;我想说人通过写作摆脱了兴趣。一旦我完成了这本关于、依赖于劳伦斯的书,我将对他丝毫没有兴趣了。一个人开始写某本书是因为对某个主题感兴趣;一个人写完这本书是为了对这个主题不再感兴趣;书本身便是这种转化的一个记录”,我想,这并不是什么特立独行的“杰夫·戴尔定理”,这是所有严肃艺术家最终都会触碰到的真理,他的一切都出自爱,这爱犹如烈火,将耗尽他本人也耗尽他所爱的对象。随后,他将重新出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