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零和一之间(第2/2页)

而另一方面,当她的笔触暂时聚焦于某一个人物的时候,她也无意尽要往深处挖掘种种心理学意义上的潜意识无意识,而是时时把一个可见可感的外部世界拉进来。

他不费力气就想象出一盘用蛋黄酱或一点点柠檬汁和橄榄油调拌的新鲜海鲜拼盘,他看见加湿盘子里叠放的煎蛋卷、腌鲱鱼配土豆沙拉、红酒蔬菜清炖羊腰。他也可以料想自己顺着过道走到通常他每晚大部分时间会坐的那张椅子边,坐下写那张条子。如果他向右靠一点,就能看见窗外蒙帕纳斯大厦的影子,还有那栋取代了木地板凹陷的老火车站的办公楼。才不过发生在昨天吧,他开始告诉自己——但不是的。一代巴黎人除了眼前所见以外,什么都不知道。

——《眼皮底下》

很多人,包括很多写小说的人,都以为可以通过匆忙的一瞥、一两桩轶事以及几次简单的谈话,就能了解或勾勒出一个人,梅维斯·迦兰似乎并没有这样的自信。这未必是因为她相信人性的复杂幽深,更有可能的,我猜测,是她相信人性的平庸。广为流传的轶事和言辞往往只是呈现出一个人奇特且容易被记住的一面,像焰火呈现出的幻景,我们这些读小说的人往往喜爱的就是这样的幻景,但梅维斯·迦兰把我们直接拖入夜色之中,拖入我们自己乏善可陈的生活之中。

因此,对于初读者,她的小说所呈现出的繁复与混乱,可能也和我们习惯于幻景的眼睛猛然面对绝对无风景可言的黑夜时的不适感相类似。粗略地浏览她的小说,就几乎等于没有读过;想从中立刻看到一个具体故事或某个人的成长,也会一无所获。她不太相信她笔下的人物可以通过一两个故事就获得启示,改变人生;相反,她只是希冀我们和她一起静静在黑夜里伫立片刻,并要求我们依靠自己的能力获得启示。

她有篇小说叫做《在零和一之间》,写一个刚就业的十九岁女孩猛然置身于一群办公室中年男女中的境遇。“生命里有这样一个空间,我以前经常把它称为‘在零和一之间’,然后就是一团漫长的迷局。”时间的鞭子已经高高扬起,不再是童年故乡宛若永生般静止不变的“零”,又还没有进入从“一”开始的秩序井然走向老死的整数数列,梅维斯·迦兰的主人公就徘徊在这零和一之间,认真地挣扎,却无须得救。而在这个意义上,她的“诚恳、明晰与简洁”,是在小数点之后的,面对不可穷尽的无理数时的诚恳、明晰与简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