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必须精通重的和善的”(第2/2页)

“够了吗?这不是小说,在为小说谋篇布局时,作者会直接通过场景的描述来向读者展示他的人物的内心。作为生平传记的叙述者,直言不讳地指出这些东西,查明对我要描绘的生活情节发生过影响的灵魂的事实,完全是我应该做的分内之事。”在发表了一大段关于某位女士和追求者之间情感纠葛的冗长概述之后,叙述者蔡特布罗姆作了如上的解释,这个解释,也可以视作托马斯·曼本人的。他关注的是灵魂的事实,或者说,借用沃林格针对现代艺术提出的抽象与移情的两分法,如果说绝大多数现代小说家都是有意识地借助移情冲动来进行创作,那么,引发曼创作《浮士德博士》的却是一种抽象冲动,是一种如同原始人面对变幻不定的外在世界时所萌发的那种巨大的安定需要。希特勒阴影下的德意志精神是野蛮的,而这种野蛮又是德意志思想内在发展的产物,恰如作曲家莱维屈恩所言,“为了能够重新担当起文化的重任,我们不得不变得越来越野蛮”,然而,这种野蛮并没有带来预想中的民族复兴,相反,至少在1945年前后的托马斯·曼看来,这种野蛮正令德意志民族滑向崩溃的边缘,未来毫无希望可言,他犹如茫茫荒野中失落的原始人,期待通过创作《浮士德博士》一书,重新去把握外物的变化无常和不确定性,并赋予外物一种必然性价值和规律性价值。

抽象冲动的艺术意志,导致原始的造型艺术往往趋向于平面表现,并竭力抑制对空间的表现,因为对三维空间的感知更依赖主观,也更易导致不确定性。同样,在曼这里,类似的抽象冲动导致其完全采用朴实无华的概述,并尽量放弃任何能够引发读者自由联想的描写技巧,因为越是客观逼真的描写,越会给予读者最大程度的反应自由,也将导致不同读者在小说理解上的不确定性,而这是托马斯·曼不愿意看到的。因为他视这部小说为“一生的忏悔”,谁愿意让自己的忏悔被人随意和自由地理解呢?

在小说中,讲述过一场作曲家和朋友们的聚会,聚会上朋友们竞相播放和演奏种种迷人好听的舞会音乐,柏辽兹的《幻想交响曲》、小约翰·施特劳斯的圆舞曲,等等。热闹之余,有一位女士提出自己的担心,她说这些玩意如此轻浮,会不会令我们的大作曲家感到无聊呢。大家一下子都为此忧心忡忡起来。然而,作曲家本人却不以为然,他说这些东西自有其卓越之处,为了表明自己并非客套,他进一步向那位夫人解释道:

“您低估了我的音乐教育。我在柔弱的青少年时期有过一个老师,是个狂人,他的脑子里塞满了全世界的音乐作品,不管是什么样的喧闹,哪怕是有组织的喧闹,他都爱得不得了,以至于你休想从他那里学到哪怕是一丁点儿的自负,哪怕是一丁点儿的在音乐方面的自以为是。他是一个非常懂得什么是高尚和严谨的人。不过,对他而言,音乐是存在着的——音乐,如果它就只成其为音乐的话,对于歌德的那句‘艺术研究的是重的和善的’,他是不敢苟同的,他认为,轻的,如果它是善的话,也是重的,而它完全可以和重的一样是善的。他所说的这样一些话被我记住了,但我是这样来理解他的意思的,即你必须精通重的和善的,以便也能这样地去和轻的作较量。”

“你必须精通重的和善的,以便也能这样地去和轻的作较量。”我愿意把这句话送给所有在这本似乎有点过时了的巨著面前徘徊的朋友,也许,这会给他们的阅读增添某种勇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