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智生活(第2/2页)

对华莱士而言,爱,似乎首先意味着一种对自我的疏离,意味着换位思考,将视线和认知转向他人,“让一个进程——另一个人的思维进程——在你头脑里运行起来”,进而让更多他者的异质思维进程在你头脑里同时运转起来。在这个意义上,爱,不再只是从自我投射出去的对于美好事物的瞬间激情,也不仅仅是柏拉图意义里的纯粹向上的冰冷爱欲,而更是一种复杂的心智生活。这是艺术家特有的爱。“爱自己的邻人。”福音书的训导基本上就是现代艺术的训导。在这样的爱中,自我其实也没有作为一个献身者消失,它只是被纳入一个更宏大的整体关系之中,被安放在一个更准确也更繁杂的算式中,成为接近“无穷”的一个参数。华莱士称赞后期维特根斯坦对早期维特根斯坦的反拨,“这是有史以来最广博、最美妙的反唯我论论证。维特根斯坦提出,语言要成其为可能,它就必须是人际关系的一项功能”。小说家,正是要学会万人的方言,并天使的话语,还要用爱将之统摄,之后,我们才会像认识一个悖论一样认识到他个人的声音,并听见一个独特的“我”在说话。

乔纳森·弗兰岑曾经讲述过自己的写作信条,其中一条是:“用第三人称写,除非有个真正独特的第一人称声音无法抗拒地出现。”我揣测,他当时想到的那个真正独特的、无法抗拒的第一人称范本,一定就是华莱士的小说。

在小说世界中拥有如此强健心智的大卫·福斯特·华莱士,依旧在生活世界中不安和沉沦,无法摆脱苯乙肼,依旧在盛年之际选择用一根绳索结束生命。但我不想就此作任何探讨,我只知道,在某个可能存在的平行宇宙中,阿喀琉斯一直没有追上龟,离弦的箭一直在空中飞行,而华莱士小说中的人物一直在心怀恐惧又极度热诚地生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