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07  不见白头(第3/7页)

“我司徒今有生之年要是回国,我就是脑残。”

振聋发聩的誓约言犹在耳,直至风波过去多少年,还总被无良的陈勒时不时拎出来打脸寻开心。但对倪年来讲,他们却是苦难时的甜枣,绝境时的援军。

后来,那座红砖大厝卖于一位富商。

六月,倪哲放弃近在上海的理想大学,志愿填往北京。

十月,也就是案件发生半年多之后,几名犯罪分子相继落网。抓捕归案后,毒贩指认缉毒刑警韩伟鹏系团伙内应,并设计陷害他人,剧情急转。

从表哥那里得到消息,倪家姐弟连夜回闽。不过半年光景,一切竟以骇人的速度在眼前分崩离析,泉州到处都是他们成长生活过的痕迹,却变成了一座空城。

老吴代上级转达抚恤金事宜,又关心询问他们需要什么帮助。倪年只说:“我要一场追悼会。”

死后哀荣,英雄该得的一切,她都要补给他。

没有遗体,追悼会上仍旧用着之前的那副黑白像。韩序的母亲在一旁代夫谢罪,哭得跪下地去。曾经对他们恨之入骨、拳脚相加的烈士家属,倒也都有前来道歉凭吊。殡仪馆内哀乐遍及各处,领导致悼词,代表读唁信,倪年望着白幛下的倪和平,倪和平也望着她,相顾无言。

她想,这个男人,是我的父亲。一生疾恶如仇,胸怀正义,流过血,负过伤,见惯黑暗,但他却告诉她,世界再脏再乱,我们的心得干净。

倪年低下头,拧紧了眉咬住发抖的嘴唇。

可这一生,她失去了他。

她没有爸爸了。

……

韩序从取药窗口拿到一塑料袋药品,转身挤出长长短短的队伍。

人来人往的拐角处,倪年安静得像棵过冬的树,身形要比从前更加标致娉婷,却也似乎多了些本不该有的萧索。

一个爱爬树的女孩儿,曾经四肢百骸都是满的,爱站在榕树粗壮的枝干上吹风。锈褐色气根在树冠周围垂坠,那样错综复杂,她却简单。简单的淘气,简单的娇蛮,他喜欢极了那份生动真实。

人生如梦,白云苍狗,性情变迁皆是世事造就,谁也没有资格责难谁。何况现下,他与她成了同路人。

今生今世,他们都相继失去了最最宝贵的那层铠甲。

“明天我就先带我妈回泉州了。”

尚未到达高峰时段的地下铁站台,韩序手提沉甸甸的药袋,和倪年并肩站在屏蔽门以内。与倪哲冲突后他的确伤得不轻,小子俨然长大了,挥起拳来速度与力度齐飞,饶是他这样的身体素质,也没受住那般毫无章法的被动挨打。可是韩序却觉得,真实的发泄,好过一切话不投机的生疏。

“节哀顺变。”

此话寻常,掉在韩序耳中,揪心又苦涩。这世上,他可以向千万人诉说丧母的痛楚,却是最不该,从她身上讨得慰唁与救赎。

“其实当年你突然与我断掉联系,我还一度以为,你只是身边有了人,仅此而已。”他望着隧道对面荧光四射的广告牌,笑得荒凉,眼底仿佛涨潮,“我爸,不,韩伟鹏他……是个彻头彻尾的浑蛋,他罪有应得。”

倪年没什么可说的。

韩序转头看她,换上相对轻松的口吻:“所以银手链是真的丢掉了?”

“真的。”

“骗我?”

“没有。”

“丢哪儿了?”

“垃圾桶。”

“笨。”他都不敢相信自己还能自嘲,“拿到首饰店去,指不定还能卖几个钱。”

“……”

烟瘾上头,他摸摸裤袋内的烟盒,但不方便抽:“他对你好吗?”

脑筋转了好几道弯,倪年才意会出这个“他”指代谁。她最新的记忆还停留在那天分别时,某人因被果断拒绝而冰冻三尺的尴尬脸。再稍稍往前一些,是派出所内她情绪激动之际,及时按到她肩头的那只手。

“比我对他好。”

他扯扯嘴角,良久,还是说不出祝福。仿佛所有人都在不打招呼地朝前走,唯独他还陷在过去的情结里没有收手,像个反射弧延时的远人。

“打算一直留在这里?”

“暂时是这样考虑。”

“哪天回来了,我给你们接风洗尘。”

她摆摆头,是无声的拒绝。

列车从深邃的黑暗尽头减速进站,韩序突然挺直了胸膛,似乎这样能让他呼吸更通畅些。一句话在腹中百转千回,其实出言却用不了须臾:“我以后,是不是再也不能打扰你们了?”

话音刚落,大批到站乘客蜂拥而出。拥挤中,倪年挨着旁人上了车厢,找了个罅隙稳住脚,转头,却发现韩序并没有跟上来。她意外地望向窗外,只见他纹丝不动地退在安全线以内,冲她挥挥手,那口型像是在说:你先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