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07  不见白头(第2/7页)

头发灰白的邻居阿婆掩上家门,蹒跚着碎步过来,一把握住倪年兀自发抖的手:“孩子……”

“婆婆……”

“婆婆没用,前两天警察过来搜你家,婆婆只能干看着。”老人一见到姑娘家,昏黄的双眼瞬间就湿了,“后来也不知道怎么的,一群人哭丧着在你家门口闹事,说你爸他害死了人,要你姐弟俩偿命……”

阿哲……

倪年木然地想到弟弟,他正值高三寄宿在校,或许还未被告知。但,这样切肤的噩耗,他逃不掉。

“我叫我家老头去买漆了,想着替你家刷一刷,这脏兮兮的,怎么能看?”阿婆低头拭拭泪,才又问仿佛被掏空了的孩子,“对了年年,你爸爸呢?”

巷道上头是长条形的青天,向北无限延伸至看不见尽头的彼方。她望着虚空仓皇一笑,接着缓缓蹲了下去,止不住痉挛的双手插进那黑发里。

是啊,我爸爸呢?

……

倪哲回来的那个傍晚,倪年独自在刺桐树下坐成磐石。警方那边证据确凿,缉毒队队长倪和平涉嫌严重渎职--勾结罪犯,制毒藏毒,通风报信……她刚正不阿的父亲,一夜之间沦落成为知法犯法的叛徒。

倪年捏着手机,拇指悬在“韩序”二字上方,拔河般踌躇。

韩伟鹏从重症室被转移到了普通病房,她第一时间前去探望。房内死气沉沉,只有医疗仪器发出突兀的鸣响。韩序的母亲守在病床边啜泣,一眼看去像老了十岁。倪年自是深信父亲无罪,可惜舆论沸反盈天,不仅令她处境艰难,也令所有的诚心慰问都似惺惺作态。

受伤的中年男人眼睑微合,吃力地同她讲:

“小年,韩序那边,我和你干妈都打算瞒着……他还有大半年时间才退伍,你清楚他的性子,要是……要是让他知道了这事,就算违反军纪军规,恐怕都疯着要回来……你也不希望他,闯出那样的祸吧?”

韩伟鹏断断续续讲着话,或长或短地停留,整个过程,却只字不提倪和平。那看似无意的避而不谈,像极了一种冰冷的默认--他默认了父亲的背叛。倪年愤懑又心寒地想,这就是父亲结交了半辈子的兄弟,替着挡过枪子儿的兄弟。

他还说:“日后你与韩序,能少联系,就少联系吧。能不联系,就最好了。”

倪年不再凝视通讯录上的名字,直接退出界面。

倪哲便是在这时推门入院的。

刺桐花从半空飘摇坠落,掉在倪年肩头,她突然没有勇气去拂。只眼睁睁看着那春风和煦的笑容,看着她才刚成年的弟弟,就这样被自己一把拖进暗无天日的深渊。

从此再多喜乐,都有缺憾。

……

倪和平的犯罪嫌疑,令他无法以因公殉职的名义接受民众悼念。追悼会当天,殡仪馆内外来了近千人,社会各界吊唁烈士家属,祭奠英灵。而倪家孩子只能守着一张黑白遗像,在大厝清冷的空庭中对天告慰。

同是牺牲,他们的父亲却无法拥有一场体面的葬礼。

倪年怎么也想不明白,这个她深爱并敬仰的男人,一生行走在危险边缘,甚至最后赴险而死。到头来,却落得个千夫所指的罪名。

逝者家属一拨拨地来到墙外哭丧、哀号,那些粗鄙的怨怼,锋利得像是能穿透砖墙,声声鞭笞在姐弟俩脸上。凡事悲恸到一个极点,是无言可诉的,倪年偶人似的看着数米开外忙于抵门的表哥,还有频频报警的表嫂。

远近亲戚们长久以来忌惮倪和平的工作性质,担忧有朝一日遭受不必要的麻烦,早年便已刻意疏忽往来。出事以后更是避之不及,除了眼前这对年轻夫妇,再无援手。倪年也曾寄希望于外公,但显然远在新加坡的魏家人,并不打算让她如愿。

一方只想安身立命,一方只想再无瓜葛,又有谁真的十恶不赦?只是炎凉世态,还是叫人失魂落魄。

院门再次被砸响的时候,表哥终于动怒,他将门一开,心想大不了拼了。莫名的冷空气从洞开方向迎头袭来,逼着倪年打了个激灵,她放眼望去,随之生生呆住。

三个形容肃穆的青年先后跨进院内。

打头在前的男人扎着小发髻,黑靴黑风衣。他左方的女子个头高挑,颈间的白丝巾隐隐飘动。而右方女人将皮夹克的衣襟拉到了顶,挺括的领子挡住她天性冷僻的半张脸。

倪年怔怔地看着三人行至跟前,然后那长相俊俏的男子屈膝蹲下,与坐在台阶上的她视线齐平。他伸手拍她的脑袋,安慰式的笑容里满是风尘仆仆的味道。

他说:“小老婆,我们来了。”

陈勒,伍月,司徒今。

……

那年泉州城内的见面,是铁四角结识以来初次齐聚,也是司徒今远居中欧数年后的首度归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