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01  灯草迷迭(第2/5页)

“晚安。”她轻声对床头相框里的那对夫妇说。

夜晚朝着明日边缘滑去。合眼的那一秒,她像每晚临睡前一样,觉得现有的一切,都已经很好。

周六排到晚班,整个白天可休,躺不住的人还是起了个早。

倪哲睡醒打开房门,听见小阳台有水流声,走过去一瞧,果然是姐姐在洗衣服。他蹙眉,回身去厨房拿了副塑胶手套,刚睁开的睡眼被屋外的阳光照得越发惺忪:“怎么老是忘记戴?”

倪年正在漂洗他的衬衣,长发如瀑,随着动作一荡一荡:“不用了,姐这就洗完了。”

结果倪哲就那么举着,倪年拗不过,只好接过来乖乖套上:“败给你了。”

他得意,挠着头去洗脸刷牙,顺便问:“今天我和同学去图书大厦,你出门吗,姐?”

“嗯,要陪伍月去找做旗袍的铺子。”

铁四角里,坐标相同的倪年和伍月是线下来往最频繁的一对--她们大学相识,毕业后又都选择了留京工作。两人身上都打着背井离乡的标签,互相照应,彼此关心,感情好得像认识了二十年的姐妹。

两年前,伍月在这座人来人往的城市,遇见了红线那头的人。正所谓有缘千里来相会,当时那位买家在9?上拍了件伍月篆刻的印章,配送地正是北京,两人便约好同城交易。大约是那日什刹海的风太轻,拂过杨柳的瞬间也带来了一起可遇不可求的爱情。

伍月被买家同志绕着整个皇城穷追三个月不止,最终缴械投降。

再一晃眼,这都要嫁为人妻了,倪年也自然接到了伴娘任务。

由于婚宴上需要中式礼服,伍月便打算找家裁缝铺定做一身旗袍。北京城里老裁缝那样多,有选择恐惧症的美娇娘倒是没机会犯难,因为陈勒家祖上就是做这行的。东四南大街灯草胡同里,那位曾经“一刀剪出一件旗袍”的陈宝斋师傅,就是陈勒的太爷爷。家传手艺代代相承,结果陈勒他爹志不在此,拱手就把家族使命让给了兄长,然后一家三口移民加拿大去了。陈勒隔三岔五自嘲,他太爷爷要是知道他爹做了“卖国贼”,非得从八宝山寸土寸金的人民公墓里气飞出来不可。

在这个路盲批量生产的年代,倪年认路能力一流。日光照耀中的深巷,明亮宁和,青砖灰瓦下的朱漆大门虚掩着,门前老槐树的树影在沟壑纵横的木质门牌上静静斑驳。倪年看看上面“陈氏制衣”四个繁体字,应当就是这里没错。她轻手推开大门,目光滑进去,看见院子中央有多只白鸽走走停停在啄食。她和伍月跨过石制门墩,一块儿往里头走。

这座四合院进制虽然不大,但颇有年代的房体墙壁都保留得相当不错。四周护壁的古藤,廊下盆栽的绿植,都生得郁郁葱葱,在初夏时节绿得晃眼。透过正房那一排朝南的花格玻璃窗,可以看见屋内有人在营业,隐隐传来抓耳的戏曲声。她们掀开门帘进店,恰逢被一个身着藏青长衫的中年店员撞见,两位年轻貌美的女客人让他眼前一亮:“哟,二位好啊!定做衣服是吧?”

“对啊。”伍月也答得干脆,“是陈勒介绍我们过来的,他说可以直接找你们老板。”

“哦,阿勒啊!”那店员恍然,“那你们坐这儿等等,我去叫我们老板来。”

“谢谢啊,那麻烦您了。”

“甭客气!”

那京剧不知是从哪个角落钻出来的,咿咿呀呀,是没听过的曲目。倪年拎着包立在原地,候人的间隙四下环顾。

这家裁缝铺给人的整体印象比较上世纪,紊中有序,陈设怀旧,连雇用的裁缝师傅也全都是上了年纪的长者。墙壁上垒着层层布匹,制好的成衣挂成几排,吊着明细布条。倪年凑近去看,写的顾客姓名及联系方式。作坊内摆着数台比双人床还大一些的案板,案上垫了深色毡子,又铺着垫布,量具诸多,一卷卷各种颜色的线码在那里,整整齐齐。

那中式藏青长衫似乎是这家店的店服,人人着其。

除了距离倪年五步开外,背身站着的那位。

院外的日光迈进来,被窗格分割成块,光柱中有灰尘轻扬。那男人站姿挺拔,灰黑西裤垂坠笔直,素雅无尘的白色衬衣让他的背影看上去无比干净,干净得像是方才经过院子时偶遇的那些白鸽,眨眼间化成了人形。有条旧皮尺软趴趴地挂在他肩颈上,他低着头,只专注案前的工作。

旁边的剪裁师傅下刀利落,铁剪咔嚓作响。再远一些,有店员手中针线翻飞,口里随着那戏曲节拍自在唱念。倪年看着那个背影,那男人握着一把蒸汽熨斗,动作细致,旁若无人地烫着一套绛红衣物。

被这突兀又融合的画面影响,倪年默不作声地赏了良久,不知今夕何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