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众神降临

圣安妮的整栋房子,除了两间房子以外,都是空荡荡的。厨房里,丁波、迈克菲和丹尼斯顿以及女人们坐得比往日离火炉更近,百叶窗也都关着。蓝屋里坐着蟠龙王和梅林,和他们隔着漫长而空荡荡的扶梯和走廊。

要是有人走上楼梯,走到蓝屋外的门厅上,他会发现有什么东西挡住了他的路,并不是恐惧,却几乎是一种有形的阻力。要是他能硬是逆流而上,他会走进一个地方,四面叮咚作响,那显然不是语音,然而音节清晰;如果走廊上一片漆黑,他会看到导师的门下透出微光,并不是火光,也不是月光。我想,他是没法不请自来,走到门边的。因为他会觉得,这整栋房子正在倾翻,急落,好像比斯开湾[1]巨浪中的一叶扁舟。他肯定会恐惧地感觉到,地球不再是宇宙之底,而是一个疯狂旋转的小球,向前猛烈滚动,滚动中所穿过的也并非虚空,而是稠密的、结构精妙的物质。在他的感官还没有彻底疯狂以前,他会感觉,蓝屋的客人们已经来了,这并不是因为他们安居不动,而是他们闪耀夺目地越过这浑然的天穹(我们则称其为太空),其光芒直射这个旋转的地球上的小点。

德鲁伊巫师和兰塞姆在日落后不久就开始等待来客。兰塞姆坐在沙发上,梅林坐在他旁边,双手紧扣,身子微微前倾。时而有冷汗滚落他灰色的面颊。他开始打算跪着,可是兰塞姆不让他这么做。“尔不得如此!”他说,“你忘记他们是我们的仆人了吗?”窗帘没有拉上,屋内的光芒漫射而出:他们开始等待时,是朦胧的红色,后来又多了灿若群星的光芒。

蓝屋里还安静无事,厨房里的十点钟茶会已经开了很久了。他们坐着喝茶时,变化来了。在这以前,他们都本能地低声说话,就像孩子们窝在一间屋里说话,而大人们则忙着一些庄严而又莫名其妙的事情,比如在进行葬礼,或者是宣读遗嘱。可现在,突然之间,他们同时都大声说起话来,每一个人都是,这并不是争论,而是欢快的宣讲,互相打断话头。若是陌生人走进厨房,会认为他们都喝醉了,不是醉得发痴,而是以酒助兴:他会看到这些人脑袋凑到一起,眼光流转,兴奋地手舞足蹈。他们说了什么,后来没有人能记得起来。丁波坚持说,有一会儿工夫,他们都在大说双关话。迈克菲说自己从来没有说过一句双关话,当天晚上也没有,可是所有人都同意他们当时都风趣无比。不仅妙语连珠,种种思想、诡辩、奇想、逸话、理论,虽然是笑谈,可是(若要想一想)内容也很值得深思,从他们口中道出,源源不绝,如滔滔江河。甚至艾薇也忘记了自己的痛苦。丁波大妈还能记得,丹尼斯顿和她丈夫一如往常,站在火炉两边,欢乐地舌战斗智,两人争强斗胜,奋力向上,如同两只小鸟或两架飞机在搏斗。要是有人能记得他们说了什么就好了!因为她一辈子从来没听过这样的谈话——如此雄辩,如此悦耳(比起歌曲也毫不逊色),精妙的双关语如大珠小珠,暗喻之语则如绚烂焰火。

过了一会儿,他们又都安静了。沉默突如其来,就像跃入门后,风声顿止。他们面面相觑地坐着,筋疲力尽,又有些害羞。

在楼上,这一次变化来得不同。有一刻,两人都紧张起来。兰塞姆抓紧了沙发的一边;梅林则抓紧膝盖,咬紧牙关。一束光芒射入两人之中,其色彩则万难描绘:他们之所见,不过如此,可是眼睛看见的,不过是他们此刻感受中最小的一部分。激动马上席卷而来:无论头脑和心灵,奇想喷薄而出,震撼全身。然后变成一道韵律,其节奏之狂暴,让他们担心自己的神智会粉身碎骨。然后,似乎他们的神智确实已经粉碎。可这没有关系:思维的小小碎片——锋利的欲望、轻盈的幸福和锐利的思想——如熠熠闪光的水滴源源滚动,重又聚合。幸好这两个人都熟谙作诗之道。对于那些尚未掌握诗艺,不知如何将思想对应配合,没有掌握两重甚至三重想象之能力的人来说,此刻两人心中不同的思绪如此重叠、割裂和组合,是难以忍受的。兰塞姆的学问多年以来都和词汇学相关,此刻真是天堂般的极乐。他正坐在语言的核心,白热的熔炉正在浇铸词汇之坯,一切事实都已崩溃,都已汇成浩荡瀑布,都已被攫住,被反转、揉捏、杀灭,而又复活为新的含义。因为文学之神、传令官、信使、杀死阿尔戈斯的人,来到了他们中间:正是离太阳最近处旋转的天神,威里特利比亚,人们称其为墨丘里,以及透特[2]。

在厨房里,狂乱的喧闹已经过去了,倦意悄悄弥漫开来。珍几乎睡着,手中的书落下才把她惊醒,看看四周。真温暖啊……多么舒适和亲切啊。她一直喜爱木柴燃烧的气味,可今夜,木柴的气味格外香甜。她开始觉得木柴不会如此甜美。一股雪松木燃烧或者熏香的气味弥漫了整间屋子,而且越来越浓烈。珍心中想着许多香料的名字——甘松香,肉桂香膏的香味,还有盒中散发出的阿拉伯香料的馥郁气味;可这气味还有若有若无的甜香味,简直会让人发狂。为何不阻挡住这股香氛?可珍也知道这是神的旨意。她太困倦,无力去思索为何会如此。丁波夫妇在说话,可是声音之低,其他人听不见。珍觉得他们的脸已经变了模样。她已经看不出他们的老态了——只是壮年,如同八月里成熟的田野,宁静的,金色的,带着丰收的宁静。在珍的另一边,亚瑟在卡米拉的耳边说了些什么。他们也是……可是这丰润空气带来的温暖和甜美已经充盈了珍的心头,她已经受不了再看着他们了:这并不是出于嫉妒(远谈不上是嫉妒),而是他们身上流光溢彩,让珍睁不开眼,仿佛神灵和女神在他们身上大放光明,穿透其身体衣裳,在珍面前闪耀出一个年轻的、兼具两种天性的、纯然的玫瑰色精灵,凌驾于珍之上。在他们上空舞蹈的(珍依稀能看见),并非她下午所见的那些粗野荒唐的矮人,而是庄严而热烈的精灵,双翅明亮,少年般的身体如象牙一般光滑苗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