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众神降临(第4/10页)

此人穿着一件破敝的法衣,手里握着宽边黑帽,这片大地上许多地方教士们常戴这种帽子。他非常高大,所穿的法衣也许让他看起来更加魁梧。他的胡须刮得很干净,露出一张硕大的脸,皱纹深沉密集,走进来时,头还微微低着。马克认定他是个单纯的人,可能是某个教派中的一个不起眼的小角色,却恰好是精通某个比他更不起眼的小语种的权威。马克觉得憎恶的是,看到他站在那两只鹰鹫中间——右边是热情洋溢、阿谀奉承的威瑟,弗洛斯特则在右边,直挺挺地站着,等待着,严谨地注意着,马克现在能看出来,他神情里还有种冷冰冰的憎恶,这是因为上次实验的结果不满意。

威瑟和陌生人说了一会儿话,马克听不懂他们所说的语言,可知道那是拉丁语。“显然他是个神父,”马克想,“可我想知道他从哪里来的?威瑟会说大部分普通的语言。难道这个老家伙是个希腊人?看起来可不像利凡廷人[10]。更像是个俄国人。”可就在此时,另一件事吸引了马克的注意力。流浪汉本来一听到门把手响,就闭上了眼睛,可此刻突然睁开了眼,看见了陌生人,然后又死死闭上。此后他的举动有些怪异。他开始打了一连串非常夸张的呼噜,转身用脊背冲着大家。陌生人朝着床又走了一步,声音很低地说了两个音节。有一两秒钟,流浪汉还是照样躺着,可他好像患上了颤抖病;他动作虽缓慢,却没有停下来,就像船上的桨手听从舵手的指挥转向一样,他翻过身来,躺着,直盯着来者的脸。他的嘴和眼睛都大张着。他的头和手抽搐着,极其吃力地想挤出一个笑容,从这些看来,马克认为他是想说些什么。可能是求情或者辱骂之类的话。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却让马克极其吃惊。那陌生人又说话了;然后,流浪汉脸上扭曲成一团,他咳嗽喘气,结结巴巴,支支吾吾,大吐其痰,以高亢很不自然的嗓门,从嘴里吐出几个音节,一个词,然后是一句完整的句子,语言既不是拉丁文,也不是英文。而陌生人一直紧盯着流浪汉。

陌生人又说话了。这次流浪汉回答的话要长得多,说起这种不为人知的语言来似乎也自然了一些,可他的嗓门还是和这些天来马克听他说话的声音大不相同。话说完的时候,他从床上坐起来,指向站着的威瑟和弗洛斯特。然后陌生人好像又问了他一个问题。流浪汉第三次开口说话。

听到回答,陌生人猛地后退一步,连连比划十字,一脸惊恐。他转过身,很快地用拉丁语和那两人说话。他说话时,那两人的表情变化了。他们就像嗅到了什么气味的狗。这时,陌生人一声惊呼,提起袍子,想猛冲出门。可是科学家们比他手快多了。三个人在门口扭打了一会儿,弗洛斯特咬着牙,就像一头野兽,就连威瑟松垮垮的假面,也一度显现出坚决的表情。这个老教士受到了威胁。马克下意识上前一步。可他还没想好要怎么办,陌生人就摇着头,摊开双手,又磨磨蹭蹭回到床边。奇怪的是,当三人在门口扭打时,流浪汉很放松,可此时突然又绷紧了,紧盯着这个吓坏了的陌生人,好像在待命而发。

两人用那种语言又说了更多的话。流浪汉又一次指着威瑟和弗洛斯特。陌生人转过身去,和他们用拉丁文说话,显然是在翻译。威瑟和弗洛斯特对视了一眼,似乎都在等对方先动作。接下来发生的事简直不可思议。颤抖的、老态龙钟的副总监拿出万分小心,喘息着、吱吱嘎嘎乱响着跪了下来;又过了半秒钟,弗洛斯特也斩钉截铁地猛跪在他身边。他跪下之后,抬起头来看看马克站的地方。他脸上闪过彻底的仇恨,可他的仇恨和以往一样,是如此明确,毫不热烈,不能算是激烈的情感,这就像在金属也被冻得酷寒的北极,用手摸金属的感受。“跪下。”他低声叫道,马上又转过了脸。马克后来怎么也记不起来,他是忘记遵命了,还是他真正的反抗就从这一刻开始。

流浪汉又说话了,眼睛还是盯着那个穿着法衣的人。那人又翻译了几句,然后站在一边。威瑟和弗洛斯特膝行而前,直到床边。流浪汉把自己毛茸茸、脏兮兮、指甲都咬坏的手伸到他们面前。他们吻了那手。然后似乎他们又得到几道新的命令。他们站起身来,马克发现威瑟是在温柔地劝诫弗洛斯特。他总是说“敬请听我一言”,后面又肯定跟着“请容我说一句”[11],马克总是能听到这两个词。不过很显然劝诫没有什么用:过了一会儿,弗洛斯特和威瑟都离开了屋子。

门一关上,流浪汉就像个泄了气的气球一样,他在床上滚来滚去,喃喃自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