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真正的生命相遇了”(第5/11页)

可是过了一会儿,她就真的吓坏了。那女巨人站起来了。矮人们都冲向她。热浪滚滚,噪声如烈火熊熊,那个衣服火红的女人和那些放肆的小矮人都冲进屋子里。他们都和珍在一块。那个奇怪的女人手中擎着火把,其火焰极其光艳夺目,让人不敢正视,劈啪作响,腾起一阵黑烟,整间卧室都是黏糊糊的、松香样的气味。“他们要是不小心,会把房子弄着火的。”珍心里想。可是不容她多想,她紧紧盯着那些无法无天的小矮人。他们把房间弄得一团糟。没一会儿,床上就一塌糊涂,床单掉在地板上,毯子被矮人们抓起来,扔给他们之中跑得最快的那个,枕头飞上了天,羽毛四处飘洒。“小心啊!小心点会不会?”珍大喊着,因为那女巨人举着火炬在屋子里到处乱点。她碰了下壁炉架上的一尊花瓶。那里立刻化出一道光芒,珍还以为是火光。她刚要去扑灭火焰,又看见墙上的一幅画也发光了。她身边的一切都是如此,而且越来越快。现在矮人们的帽缨也着火了。场面已经恐怖至极,可这时珍发现,火炬触过的地方,升起的不是火焰,而是奇葩。床脚生出常春藤和金银花,矮人的帽子上钻出玫瑰,四处都生长着巨大的百合花,直伸到她的膝盖和腰际,怒放出金色的花蕾。奇芳、炽热、拥挤还有这千奇百怪的气氛,都让她几乎要昏倒。她就从来没意识到自己是在做梦。人们误以为梦是现实:可从没有人误认为现实也是一场梦……

“珍!珍!”丁波太太的声音突然传来,“你到底怎么了?”

珍坐起来。屋子里空无一人,可是床上还是一塌糊涂。她刚才肯定是躺在地上,她觉得很冷,也很疲倦。

“发生了什么?”丁波太太又问。

“我不知道。”珍说。

“你病了吗,孩子?”丁波大妈说。

“我必须马上去见导师,”珍说,“没关系,别担心。我能自己站起来……真的。不过我马上就要去见导师。”

◆〇◆

巴尔蒂图德先生的头脑和身体一样,都是乱糟糟,和人迥异的。人要是在他的处境,就会记得他是如何在大火中逃离了省立动物园,他却不记得。他也不记得是怎么怒吼着,失魂落魄地闯进了山庄,也不记得他是如何渐渐爱上和信任了山庄里的人。他也不知道自己热爱和信任这些人。他也不知道他们是人,而自己是头熊。真的,他甚至根本不知道自己的存在:我、你、他这类词代表了什么,他毫无概念。麦格斯太太每个星期天早上会给他一罐金色的蜂蜜,他也分不清谁给予,谁接受。既来之,则安之。这就是了。因此,他的爱也许可称作别有居心:其目的是想要食物和温暖,想有人抚摸他,想听到令人安心的声音。可是你若认为这别有居心的爱是冷酷的、斤斤计较的,那可就大大误解这头熊感情的本质了。他既不是人类所谓的小人,也不是君子。他的生命中没有空话套话。人类蔑视别有用心的爱,认为那仅仅是为了欲望,可他的欲望则是浑身发抖、心醉神迷、物我两忘,是无限的向往,一场空欢喜的隐忧让它坐卧不安,而极乐的诱惑则一剑穿心。要是有个人类,被抛回亚当获得羞耻心之前的史前时代,重获那种温暖的、震颤的、异想天开的神智,就会以为他已经开悟了:因为和我们的生活相比,不管是蒙昧到没有理性,或是睿智到超越理性,表面上的确有相似之处。我们儿时那些无名的快乐或无名的恐怖,常会浮现出来,却不知道高兴或害怕所为何事,莫名感喟,未解其意,空有其情。在此时刻,我们就浅浅涉足这种蒙昧心智的边缘,记忆只能到此为止,而在这种蒙昧意识更为温暖、更为昏暗的中心,就是这熊一生的生活。

今天他碰到了一件奇怪的事——他没被戴上口罩,就进了花园。他只要出门,总是要戴上口罩的,倒不是担心他伤人,而是因为他偏爱水果和有甜味的蔬菜。“这不是说他没有驯好,”艾薇·麦格斯曾经向珍·斯塔多克解释说,“而是他不诚实。要是我们不给他戴口罩,那他会把食物一扫而空的。”但是今天人们忘记了这个预防措施,结果这熊好好享用了一番萝卜,早上过得非常愉快。现在刚到午后,他就爬到花园的墙边。墙内有一颗栗树,熊很容易就能爬上去,然后沿着树枝爬,就能落到墙外。他站着,看着这棵树。麦格斯太太会这么形容熊此时的心情,“他知道得很清楚,不许爬出花园。”但是巴尔蒂图德先生其实不是这么想的。他不知道何所谓道德;但是导师给他下了某些咒语禁令。只要靠近了墙,他就会生出一种奇妙的尴尬,感情上也颇为混乱;但和这感受交织在一起的,还有种逆反的冲动,要爬到墙外去。他当然不知道这是为了什么,甚至也没智力提出这个问题。这急迫的冲动,若要转变成人所能理解的概念,会更类似于神话,而不是思想。在花园里遇见了蜜蜂,却找不到蜂箱。蜜蜂都飞走了,到墙外去了。当然要追着蜜蜂了。我想,在熊的心中,有种感觉——很难称其为愿景——墙外有无尽的芳草地,无数的蜂箱,蜜蜂都大如麻雀,等在那里,或者漫步、缓行,逍遥地等待着某种东西或某个人,比蜂蜜还要黏稠,还要甜蜜和金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