珍妃

最先听到那声音的人应该不是我。我太困太累,连听觉都睡着了。惊醒我的不是声音,而是恐惧。恐惧快于听、看和闻。恐惧犹如似有若无的灵感凌驾于所有感官之上。在那声音来临之前,恐惧已经开始在我面前留下印记。镜子里会出现一张陌生的面孔,旋即又消散了。荷花缸里的水突然翻滚,像是有人在不停搅动,又毫无征兆地平息。我的心跳忽然加快,仿佛有人向我举起看不见的刑具。我的手臂会感到麻痹,似乎天气忽然转冷。我停下脚步,就像面前的路程铺满了即将融化的浮冰。我会骤然颤抖,在我还是笑着的时候。我无法解释这一切,难道对太后的安排不够周密?御林军都是新选的,由磨指监管。磨指在地下花园时,就已被太后知晓,又怎么可能背叛?更何况太后现在形同死人,而每天的传报都是确认,她正在死的路上越走越远。此外还有什么恐惧会从我身心里浮出,并暗示我它就在近旁?

是心跳声惊醒了我。

此时恐惧的浓雾已经迫在眉睫。我感到前所未有的迷乱,不知缘故的张皇,仓促而无法防范,是预感到不好的结果,同时预感又不十分明朗时的慌乱。我在慌乱中摇醒皇帝,皇帝望着我,而我结结巴巴说不出话。

“发生了什么?”皇帝问。

“她来了。”我说。

我并不知道自己是在说太后还是在说恐惧,也许两者兼而有之,也许她们本来就是一回事。

我们一同向殿外望去,那里空无一人。

“今天为何这么安静呢?听不到一点声音,空气里没有香味儿,看不到一个人影儿,也没有一丝风?”皇帝说。

“下雪了。”我说。

不是雪,是一片白色的雾霭。不是白色的雾霭,是一片缤纷的碎屑般的翅膀。这是午夜时分,有千万只白蛾子从空中落下,遮住了月色。我伸手,一只白蛾子落在掌中扑腾几下就死了。有更多的白蛾子落下来,将黑夜映出一片苍白。树上、门楣、地上,以及墙上的雕花一时都形如妖孽,显出另一番景象,犹如忽降大雪,却并无寒意,反而是一股闷热的气息,静止,停滞,空旷,与任何我们熟悉的东西都不再粘连。

她的仪仗从这浓厚的白色中来了,华盖,凤辇,侍卫,成批陪侍的宫女太监。这个时刻,她却穿着朝服,胸前挂着朝珠,头上戴着朝冠。这是一个我们不认识的人,然而我们却都知道这就是她。现在应该在太后前加上一个字。她是老太后。

我注视着这一切,这一幕像是发生在离我很远的地方,我的目光很慢,我的思维也很慢,我所有的知觉都放在闯入养心殿像是重新复活了的这个人身上。我不相信复活,这不可能是她,这个人是谁?她在扮演谁,还是生来如此?

我们被疑问钉在原地,看着她向我们走近,如大难临头。

我没有感觉到疼痛,太后的手离开我的脸颊时我几乎没有知觉,皇后手上的护指划伤我的脸颊时,也没有痛感,我还是站在极远的地方张大眼睛看着这一切,我一定是在梦中,也一定是从一个梦注视着另一个梦。我看见的其实是两个梦,它们套在一起而我还未找到离开的办法,我希望谁来叫醒我,摇醒我,当头浇我一瓢冷水。然而,我终究无法醒来。她们从我身边走过,地上落下的蛾子的翅膀像尘埃一样旋起。终于刮风了,这里闷热而没有可以吸入的空气。难道邪灵又从石棺里被掘出来,而黑摩罗也跟着复活了?抑或是谁又念起了那被废止的咒语?

从午夜开始的这一天像是瘫痪了。后宫完全为太后控制,当她的步辇走近西华门,御林军看见她的朝冠就为她开启大门,他们还将磨指捆绑,敬献于她。她当即处死磨指。她踏过磨指还没有变凉的尸身,从紫禁城的中轴线走来,所过之处,奴才们都为她让路,倒头下拜。她一路畅通直奔养心殿,而我们陷入沉睡无法醒来。皇后穿着朝服,可见她早有准备。太后怒斥皇帝,称他不孝不敬枉为人君,她说了很多,说了很久,我只觉一阵比一阵更为热烈的热浪正源源不断涌向殿内。她换了一张新面孔,陌生而新颖,三个月我们迎来了一个新太后,然而新太后比之前者真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她一出场,我们就惨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