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绪

事情的发生,迅疾而不容思量。她不费吹灰之力,就夺去了我刚刚拥有的一切,权位。令我不解的是,人们很快就适应了她新的形象,仿佛那形象早为他们所熟知,他们摒弃我赋予他们的自由和尊严,而甘愿臣服于他们并不了解的面孔,以及裹在最外层的服装。在过去的三个月里,她在睡眠里修复了脸上的皱纹和褐色的色斑,那让她看上去不仅老迈而且肮脏。她脖子上的一道道赘肉也不见了,连身材也变得苗条。先前光彩夺目的年轻脸孔是无法恢复了,她看上去虽说精练却已显老迈。她脸上说不清是涂了大量的白粉,还是同生出白蛾子身上的萤粉,总之,她带着人和蛾两种气质,既是一个老女人同时又是一种昆虫。当她出现时,说明整个后宫已为她控制,不然她不会走出乐寿堂,走出颐和园,这么快就到了养心殿。当我看见她脸上雪白的粉末时,我知道我败在了哪里。我忽略了白蛾子,人们迷醉于无法解释又亲眼所见的神迹,当白蛾子一层层落下时,新的恐惧又将人们拖入新一轮的膜拜。

如果我失败了,那所有的人都失败了。

我无法超越从小就养成的礼仪,宫中课程从一开始就教坏了我,我跪在她面前,以一个罪臣的身份匍匐于地,虽然,我并不认可我身上的罪。她一出现,我就溃败了,败得再无回旋的余地。

“你可知罪吗?皇帝。”她坐在养心殿中央我的宝座上。

“我罪在冒犯了邪灵也冒犯了太后。”

“岂止是冒犯,你是想杀了我!”

她看上去并不震怒,她的愤怒里甚至有一些悲哀。

“为什么在驱走邪灵后您依然如此强大?是谁背叛了我?黑萨满、磨指,还是……邪灵被重新释放?”

“你有足够的时间思考这一切。皇帝,我将指派一个人替换你,这样你就可以专心一意思考你的过错。我相信无论花多长时间忏悔,对你都是必要和有益的。要记住,我随时都可能废除你皇帝的身份,也随时可以杀了你,你将在担忧与恐惧中度过余生。”

两年后,老太后处决了他他拉氏,我的爱妃。她将她沉入井中,而我在被太后挟持出宫的途中,一直以为,珍已经沿着一条密道顺利离开后宫。王商会像我事先吩咐的那样,带着珍离开紫禁城。我委托王商,将我吉服冠上的珍珠交给珍,她带走珍珠,也就带走了我。我想我不能给她幸福,却可以还她自由——

每个人都经过那口井,包括我,她躺在井底,她一定睁着双眼,她一定在对我说,这两样,幸福和自由,皇上,你都无法给我。

十年来,我一直在等老太后处决我的命令,又用这时间来思考事情的前因后果。我知道回忆和心痛犹如一场慢性病,将我拖入一条死亡之路,然而我觉得这条路并不陌生,我想这一切,多么像一场噩梦,除非死去,我难以从这噩梦中醒来。我下定决心,除非死亡带走叶赫那拉,那么叶赫那拉也无法带走我。除非,我与她一起坠入死亡,否则我就要一直活下去,尽管,我正在一寸寸失去生命。我时常想到那年夏天漫天漫地的白蛾子,像是六月里飘起了鹅毛大雪。我想这一切就是一场梦。我需要的不是兵器,而是一对能令这一切回到最初的翅膀。我想要一只蝴蝶,飞过环绕在瀛台周围的茫茫水域,飞过重重金黄的屋顶,上翘的飞檐,那么多威武的龙与凤的镶嵌与雕刻,飞过我年轻时生活过的地方,一直飞到那老女人面前,她邪灵的心肠从未改变过。十年来我们不曾谋面,我想她该比以前更加衰老,她正在等着我的死讯,就像当年,我等着她的死讯一样。

是的,我准备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