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太后

我从绮华馆出来后跌倒了。有谁将气力从我身上抽走,连筋骨也带走了,我只剩下了皮肉。我像泥巴一样软,可以塑成各种形象。每个形象都是我,又都不是我。一时有许多人,许多面孔排列在我面前,几乎站满了乾清宫前的广场。我依次看去,却无法从中认出,究竟哪一张脸属于我。我摸了摸自己的脸,我没有触到任何东西,就是说,那里其实是空的。我的左手摸不到右手,我的脚下没有依托,除了白色的浓雾,我不知道自己踩在哪里。在我跌倒的同时,我失去了脸、手和脚。所以我一动不动地躺着,回想这个问题会让我也变成迷雾。我竭力不去想这是否是死的征兆,我不认可这一刻,如果此时有人在我耳边叫我,轻轻说一句,叶赫那拉,你已经死了。那么我会被这句话带走。如果她又告诉我该去的地方,我就会被那个地方带走。我等着,在寂静中等着,然而,始终没有人告诉我,也没有人提醒我。于是我一直躺着,柔软,无形,等着被确认。

我在等一个评价,是死还是活。没有人给出答案。如果有一个声音告诉我,说你还活着,起来吧,回到你那香喷喷的居所去,没有什么改变发生过,那么我会坐起来,旋即站起来,离开这里。天知道他们将我放在了哪里?是那张唯我独有的紫檀大床么?上面可是要铺上十二床被褥和象牙的席子,席子要用浸有香料的水和精油擦过,一定要用鹅绒的被褥,否则我的每根骨头都要反抗,每根神经都要惩罚——我活着就是为了惩罚那些无法令我满意的人。哦,这世间到处充满了罪孽。

他们不给我答案,我听不到死的肯定,也听不到活的讯息。我躺着,这一躺,像是几个月几年过去了。也没有人提醒我时间。怎么没有人定时为我的座钟上弦报告时辰呢?我一向遵守时间,该醒来的时候醒来,该睡去的时候睡去,怎么,难道我只是昏迷了几分钟或几秒钟的光景?这么短的时间我是允许的,我这一生,只愿以这么短的时间浪费在迷失上,不知道自己在哪里,找不到自己的脸,我回忆我走出来之前的事,那里也是一片空无,对于我为什么会跌倒,对于所发生的一切我都不再能忆起,我只记得我跌倒后再也没有站起来。

我在等一个肯定和认同,然而什么也没有。我继续等待,我甚至需要一个声音来对我进行身份确认,告诉我我的姓氏和年龄,我对这一切充满了担忧。如果连这一点都无法确认的话,那么我便生不如死。那么我就不要再坐起来了。我缓慢地想着,既不觉得自己不幸也不觉得难过。最终我总是要获得一个确认的,要么死,要么活,或者不死不活,就这样,软塌塌倒下来。

他们将我七手八脚抬了起来,每双手都陷进我身体里。若是我能站起来,我非剁掉这些手,这些肮脏难闻的手。然而我做不到,我失去了手,脚和脸,就得任人摆布。

很长一段时间里,我听不到一点声音——当然,也许仅仅过去了几秒钟或几分钟。没有时钟的话,所有感觉都是不确定的,连时间也变得忽长忽短,忽左忽右。听不到声音,是因为他们封锁了所有声音。没有人说话,即便只是些轻声低语。他们就是不想让我知晓消息,这对他们不利。对我不利就是对他们不利,可惜他们一直不知道这个道理。我躺着,天气越来越热,房间里空气不流动,有种古怪的味道,这味道差点将我从睡眠中惊醒,这味道有毒,会使我生病,皮肤溃烂,更加溃烂。我觉得我的皮肤正在像播下种子的苗圃,一时开满了花朵。是一些细小的白色花朵,这些花从我溃烂的地方长出来,以我的皮肉为土壤,它们开得生机勃勃,精神抖擞,它们一点儿都不会枯萎,反而更加茂盛和有生机。

我听到另一种声音说,它们以你为食,不久你就会因为被吸干汁水而变成一个千疮百孔的皮囊,散发恶臭。是我的担忧发出了声音。这事儿,我似曾相识。我曾见识过这一幕,我儿子的皮肉上开出了色彩艳丽的蘑菇和桃花。这些毒菌和花朵吸干了他——事情其实不是这样的,为了避免这些细腻的痛苦,我为他选择了另一种死法,在浓稠的月色中消散。这甚至不是我的选择,而是月色以无可辩驳的毒性杀死了他。他太娇嫩了,月色在他皮肤上除了留下死亡外没有留下任何印记。

我躺着,想着一些还能想起来的事。这些记忆都很稀薄,需要竭尽全力方能捕捉,要么就会消散,就像烛火让黑暗消散了一样。我躺着,捕捉这些似有若无的消息。它们是一片模糊的碎片,在我周围漂浮,有着确定的形体,却没有丝毫声音。我一动不动,做着这费力的游戏,直到有一天,我听到一个极为微弱的声音。那是一块怀表的秒针和分针发出的声音。事实上这块表是无声的,像跪在地上的太监宫女一样无声。他们不能制造声音,却可以制造效果。这块怀表经过消音,它的声音只能被感觉到而不是听到。我差点失去听力,然而我在一片漂浮物中捉到了这块怀表的声音,秒针分针的声音重合在一起,这需要更加非凡的辨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