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宫(第7/8页)

肃顺要说的其实是另一件事,是与皇位继承毫无关系的另一件事。

他想要跟皇帝谈一谈他的忧虑,谈一谈他与叶赫那拉谋面的那个瞬间,他最想知道的是,难道皇帝一点儿都没有觉察到危险吗?

皇帝并非没有觉察。当我表现出聪明和果敢时,他用另一种眼光打量我。我身上有神秘的气质。我是生于京城一条深巷里一个破落家庭的满族女人,我的出身无法回答,我为何如此不可捉摸。深色的皮肤,蜜一般的色泽。我险些因肤色而被淘汰,但是,我的头发更黑,唇色更为鲜亮,臀部宽大,腰身挺拔,比别的女人更健康,不那么娇弱。嬷嬷不得不从实用角度留下我。

她们判断准确,我不仅带来了子嗣,还带来了新的美。像一种奇异的香气,若隐若现。毫无征兆地,皇帝想起我,一再选中我陪侍左右。我渐渐强大。我的腰身挺得更直,走路的样子更加摇曳多姿,这种姿态对于大脚的满族女人来说,难度很高,我是怎么做到的,是他日益增长的虚弱助长了我的强大?暮色下,皇帝进入我的领域,失去判断。他深入我,像是深入一片雾霾,而总有一种声音在前方鼓励他,诱惑他继续深入。他从繁华落入了空旷。他一直想要触摸空旷的边沿,却总也无法满意。游戏就这样形成了。他尽管冷落我,只给我贵人的身份,却不能忘记和消除我,他会继续捕捉印象里的模糊形象,一再发现自己越发远离目标。但是,终究会有一个究竟的实相在等着他,来回答“她是谁”这个问题。她有两张面孔,一张藏在另一张后面,变幻莫测,形影相离。她吊足了他的胃口。她丑陋无比,又美艳至极,铺展在他眼前的身体,既腐败又充满活力,它是一个通道,一条河流。它牵着他的手,走出宫墙,进入一片陌生之地。草原,传说。他们之间存着一个究竟的实相,它要来向他解释所有变化的原因。边界,领土,乱局,告诉他野草般蔓延的太平军,突然出现的捻军,连年的战火,还有洋人,这些东西从哪里来,为什么都集中在一个时间,一个朝代。是谁说的,时间到了,谁说的,什么时间,什么面孔?一张足以让世界无比昏暗的嘴,水草一样柔软的手,也许,涉过这一片潮湿地带,他就可以见到她,见到她是唯一的需要,她永远都在前方,不是日日所见的懿贵妃,而是另一个,更陌生,更熟悉,更甜。历史,他不可能取得任何进展,无法成功。八旗军涣散、衰败,穿着整齐的军装,握着铁器,却手无缚鸡之力,这究竟是什么原因?鸦片,还是血统?努尔哈赤率领的那支军队去了哪里,他们曾经真实存在过吗?杀人如麻,嗜血如命,澎湃的红色潮水,在他这里一落千丈,他不得不向后看,将目光投向一个欣欣向荣的时代,一个披荆斩棘、总能绝处逢生的时代。努尔哈赤,金光灿灿的名字,历史从这个名字开始,族室从这里建立。传说,有一个女人,用身体为他铺设道路,不断挑逗他占有与获胜的决心。如果,他无法看到她,他就无法看清这一切事端的真相。这一切是怎样开始的,她是爱新觉罗遇到的最后一个女人?她是爱新觉罗遇到的第一个女人?她巧妙地将征服幻化为女人,令每一个男人垂涎欲滴,忘记了杀戮与绵延不绝的战事,用血流成河,向她展示强悍与英勇——穿过叶赫那拉的长河,是否能回到努尔哈赤的时代,去重新历练精血,像努尔哈赤一样强大,同样气吞山河,雄心壮志?

当每一次的幻想接近巅峰时,他都败下阵来,变得衰亡、颓废与沮丧。他不得不一次次从头开始,从我,从叶赫那拉开始,去靠近努尔哈赤,一个已经变成传说的人,太祖高皇帝。用虚弱与强悍相比较,每一次咸丰都无地自容。只有在女人身上,他才能重拾勇气,像努尔哈赤那样驰骋疆场。

他一天天接近了死亡。

我知道,除了死亡,他别无选择。在我的烟雾里,他越来越单薄,像一张纸,窗外刮来的一丝微风,都会吹走他。事情终于发生,他飘出我的视野,将空旷的宫殿留给我和我手里攥着的、汗津津的小手。

它是载淳的手。那一年,他六岁。

它是载淳的手,汗津津的。我不得不停下来,拿帕子擦干净它们,将它们交给他的叔叔,恭亲王。叔叔带着他去乾清宫,然后他要一个人走上宝座,挺直腰板坐在宝座上,接受百官朝拜。那种坐姿并不舒服,一切尊贵都是从不舒服开始的,他只要安静地看着他们就可以了。他甚至不用说一句话,他的叔叔会安排好一切,等典礼结束后,再将他的小手交还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