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公主

我在十八岁出嫁时,以为自己可以逃离这个祖先居住的地方。我发育得不好,身材过于纤细瘦小。我不指望遇到满意的额驸,我只求离开这里。母亲说,安安静静地长大吧,高兴的时候不要流露出高兴,伤心的时候不要流露出伤心,就这么安静地长大便是天大的福分,等你到了出嫁的年龄,你会拥有一所属于自己的宅邸,如果你的运气好,也许能遇到一个好男人。不必为了男人而习得太多才艺,出众的才艺会让人心生嫉恨,我唯一的希望,是在离开人世前看着你离开这里。

庄静皇贵妃一直以为自己很快就会死去,可她一直活着,甚至活过了宫里比她年轻的很多人。她的寿龄是我的三倍。我的母亲从来没有想到过,死才是彻底的逃离之策——离宫前,我恐怕是这宫里最平淡无味,最安静落寞的人。

父皇离世后,我和母亲搬到了远离中轴线,荒凉而寂寞的寿安宫居住。宫殿年久失修,由于仆役大大减少,随处可见蜘蛛、蜈蚣和蚂蚁这类小爬虫。夜里这儿时有鬼魂出没。母亲说这是我的幻觉。寿安宫建于明朝,这里太过荒僻,恐怕连鬼魂都难耐寂寞。阳光缓慢地来到庭院,又以极快的速度离去。冬天这里很冷,地板无法用热灰捂热。炭火也总是半燃不燃。外面的人很难想象,我们吃的是粗茶饭,穿的却是锦玉衣。我记事时,住在圆明园,隔着一片湖水,能看见我唯一的皇兄在马背上练习骑射。这是不能提及的记忆,它让我在紫禁城的生活不仅晦暗,还落满了灰尘。

自我们从热河返京后,我们平日使唤的婆子仆役人数大大缩减,俸银也总被延误克扣,我们成了宫里身着华服的穷人。除了在重大节日受邀参加庆典外,一年中,大多时日,我们安静地待在荒芜的宫苑里,野草一般,等着由青变黄。

虽说母亲视才艺为敌,可在许多难以数计无比枯燥的日子里消磨,若真的无所事事,可就度日如年了。十一岁时,我指婚给一个叫瑞煜的男孩子。瑞煜姓瓜尔佳氏,袭封一等雄勇公,指配后改名符珍。无论是对符珍还是婚姻,我都毫无兴趣。从那年开始,我唯一的消遣,就是整日坐在屋子里为自己缝制嫁衣。这是唯一重要的事,也是女子名正言顺消磨时光的理由。

没有人告诉我宫墙外正在发生什么,一切看上去都是从未改变。我是说,今年的节日跟去年没什么区别,区别仅限于女人们服饰的变化。母亲时常叮嘱我什么也别说,什么表情也不要流露,既然你在做嫁衣,那就埋头做吧,别四处张望。

我低下头,不四处张望。老实说,四处可也没什么好看的。我埋头缝制嫁衣,而王公福晋命妇们的节日礼服是我唯一的参考。我看到的,是京城最时兴的礼服和装扮。我尽可能多地记下她们的衣饰款式。比来比去,我发现,最好的衣服是圣母皇太后身上的那件。没有哪位贵妇身上的丝绸能如她那般鲜亮,图案逼真到能将人引入幻境。只要稍稍瞩目于她身上的图形花色,就会恍然如临梦境。每当我抑制不住被图案诱惑,进入幻觉般的境地时,母亲总能适时扯扯我脖子上的领约彩绦,或是拽一下我的袖口,将我唤醒。我留意到,不光我会被刺绣感染,福晋贵妇们,尤其是第一次觐见太后的女人,都会因这些神秘图案而出错,或者说错话,或是走错步子,弄出笑话。

我幻想能在婚典上身着一套充满魅力,令人眩晕的礼服。无论婚礼之后,等着我的是好一些的时日,还是更加沉闷无望的时日。

我将所有时间都花在刺绣和裁剪上,力求绣出栩栩如生的花卉与飞鸟虫鱼。尽管我穷,可在宫里生活,有些事是不花费银两的。譬如书籍,布料,丝线和无止境的练习。弄针线、做女红是至高的女德,非但不会被禁止,还会得到鼓励。我的想法是,除非有一天我绣出的蝴蝶能从绸缎上飞起来,否则我是不会出嫁的。

从十一岁到十八岁,我为这套婚服准备了七年。这套衣服,由大大小小三十件组成。我的贴身侍女芊芊做了我的帮手。芊芊太笨,只好被我当衣架使。在刚开始的一两年里,我拆了缝,缝了拆,反复数遍,才能做好一个小小的滚边儿。我一点儿都不觉得辛苦。当一个人将全部时间和心力,都用在制作某件东西上时,这件东西于是就变成了另一个自己。我是说,它会拥有我的灵魂。

尽管寿安宫已经很荒僻了,我还是将自己关起来,夜以继日。我想,有朝一日,若灵魂离我而去,它是可以住在这间丝绸和刺绣的房间里的。衣服是能随身携带的房间,我这么想也这么看。不消说,在刺绣和裁剪上,我是一个无师自通的天才。每天,我在桌案上用去十六个小时,即便睡着后,我还会在梦里继续琢磨刺绣工艺上的欠缺。对我而言,没有清醒与睡眠之分,裁剪、刺绣是将白天和黑夜紧密缝合在一起的活计。梦与醒,只隔着层薄薄的轻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