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宫

慈安逃离了紫禁城。

我正在将紫禁城变成乐园——或是依洋人的说法,变成天堂。我希望每个人都高高兴兴的。慈安却逃走了。这件事我想了一个下午。我想,如果有一个终究无法高兴的人,你该拿她怎么办?这样的人总会时不时出现一两个。我问自己,该怎么处置他们?显然,他们该主动离开。他们无法高兴,那么我该提醒他们迟钝的感官,用疼痛和鲜艳的颜色。没有比鲜血更好看的颜色,当他们看到从自己冷漠苍白的身上流出如此鲜艳夺目的颜色时,他们一定会大为震撼。这就是我时刻备着竹条鞭的原因。竹条鞭是很好的发明。李莲英总能深得我心,对这简单的刑具做了很好的改良,只要看一看受刑人的表情,这奴才的忠心和才能便一览无余。

紫禁城是一个乐园。世上不会再有第二个这样的地方,就像世上不会再有第二个圆明园。怀疑的人,懦弱的人,自以为聪明的人,都是这座乐园的敌人,都该去死,对此我绝不手软。

我厌弃死亡,我采用比死亡更好的方式,流放。

犯罪的大臣大多被放逐到东北或西边的荒漠上,只有少数人会被处死。这世上唯有一个人,荣寿公主,我将她流放在紫禁城里。

我厌弃死亡。流放地不会有人监视,他们拥有充足的自由,但他们很快就会死去。为什么?因为他们远离了我恩泽的普照。所有离开我的人都会想念我和宫里的生活,永远风平浪静,波澜不惊,好像时间终止了一样的生活。离开我的人都会寻找重返乐园的机会,就连一个伺候人的丫头,在领得丰厚的赏银出宫嫁人后,都会舍弃宫外的自由,千方百计,想要回到我身边。这不仅是我的魅力,还是后宫生活的魅力。孩子们在乐园里读书,玩最好的玩具,脸上露出笑容。仆人将每件物品清理干净,柱廊和金砖永远一尘不染。鸟儿都在笼子里好好待着,在这里没有一棵花草不得到很好的照顾,也没有一只动物遭到遗弃,更何况是血统无比尊贵的皇室成员呢?

回顾宫里的制度,每一项都是我煞费苦心,考虑再三后修订或拟定的。宫里各个角落摆着时钟,每天,每个时刻,每个人都有自己该做的事,在这里,每个人都在忙碌地享受他们的好日子,对这一点我颇为得意。皇帝和他的后妃们每天五点钟准时来我的寝宫问安,而我也总是在他们到来之前就做好了准备。母慈子孝是千古不变的真理。在宫里,我一手培养的人,上至皇帝,下到太监,无不遵守着时间与道德的双重原则,那些不遵守的人和试图另辟蹊径的人,只能自尝恶果。我要强调的永远只有两个字:秩序。

宫里没有人不爱我上翘的嘴角。只要一点点笑容,他们便像得了无上的赏赐。但是皇帝,由我一手带大的两位皇帝,自有了后妃后,便不再满足于我的笑容。他们到底想要什么?他们难道想要觉罗祖先那样的功绩与辉煌?那可真是不自量力。年代不同了,不再是上天乐于给觉罗机会的年代了。在这个时候,我们要做的,仅仅是保持和维护平安。这些,都不必反复提及。甲午年,那场该死的战争几乎使我丧失了一切,我多年的苦心经营付诸东流,这只能怪我没有管好我那幼稚至极的侄儿——想起我这侄儿,我便会在纱帐里哭泣,我含辛茹苦养大的孩子,却不能让我过一个舒心的生日,这事让我尤为寒心。我在戊戌年间处死了想要谋反的几个乱臣贼子,将心爱的侄儿流放在一座小岛上,这样做是为了确保平安。没有什么比平安更重要的了,而珍妃,自以为是的小狐媚,不知天高地厚,想要取代我的位置,结果只是闹了一场笑话。我不得不处罚她,以确保皇室的安全。这件事,过一段时间,皇帝是会理解和赞成的。在宫里,皇帝不仅仅象征天威,还意味着牺牲。

瞧,没过多久,我勤奋的侄儿又做回一个恭恭敬敬的皇帝,就像他四岁进宫时那样。一切都没有变化,他重新回到我眼皮子底下,他的一个行动,脸上的表情,身体转动的姿势,都不会脱离我的视线。

每个人我都调教好了,除了珍妃。我让她跟缪先生学画花,她谎称自己发现了迷宫和诅咒。哪里有什么迷宫和诅咒?我只不过是给那不谙世事的妃子开了一点儿药而已。不妨提一下它的名字,黑摩罗,我的药方。

珍妃,一直以皇帝的知己自居。是在一天早晨,我发现我那恭顺的、热衷于读书和摆弄玩具的侄儿第一次气宇轩昂,仰起头,几近流畅地跟我讲话,我发现了问题之所在。我瞧了眼他身后的她。她还只是一个嫔,见到我的贴身丫鬟,也要退避三分。这位嫔对自己的处境竟一无所知,倒是她的姐姐要知趣很多。原本,宫里养这么个尤物也不是什么坏事,我在一群诰命夫人,福晋格格面前也多了份儿得意,宫里,无论收藏的是宝贝还是女人,都该是天下最好的。但是,这目光浅陋的漂亮女人却偏偏不明白这一点,奇怪,她的侍郎父亲,她的将军伯父,难道没有教会她做女人的规矩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