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邪灵(第6/16页)

父亲想要逃避的,究竟是什么?

当我在离圣母皇太后最近的地方,望着她脑子里不断开启的房间时,珍嫔,你还远未出生。我虽然不是紫禁城里会做法事的萨满,却是最具天赋的萨满。紫禁城最老的瞎眼萨满去世前,将我的手和他的手用红布条缠在一起。我感到了他的死亡。他呼出的气息像十一月的寒风,他一生走过的路已经全部展现,然而他要我看的,却是未来的画面。他气若游丝,我依稀听到他说:

“我不是一个真正的萨满,我也不是一名合格的仆人。在临走前,我有一份礼物要送给你,我让你看见未来。”

我看见了你。一个即将死去的人是可以看见未来的。我和他的手紧紧相连,从他大张的眼睛里,我看见了你。你将在二十年后出现在紫禁城,你来自南方,你的发际线上有一小块紫色的胎记。在我看着你的时候,你未来的形象也看着我,我们将在一座大殿里见面,而皇帝会将一柄如意交到你手里。这是老萨满的预示。他只是一个资质平凡的萨满,却知道该将这个秘密向谁透露。那一年,我十二岁。

换装

我在第一次走进储秀宫时,穿过了许多门和回廊。我身后跟着无数个太监和宫女。伺候我的嬷嬷想要牵着我的手,我挣脱了。我七岁,已经学会了宫里的所有礼仪。除了笑容,我知道我该怎样做,该说什么话。我穿着一套新做的礼服。是福晋送给我的礼物。我们有自己的绣工。衣服中央那朵最大的图案,是福晋亲手绣制的。福晋说,这朵花代表了母亲的祝福。我的头发一丝不苟地盘起,用两把头罩着,上面饰着绢花和珍珠。我也穿花盆底的高底鞋,走路时,脚下发出清脆的声音。总之,我无比妥当地穿过许多门和许多太监宫女沉默的眼光,来到圣母皇太后面前。她命人领我进入内室。她还没有换上早朝的朝服,只穿着一件藕荷色衬衣。她的头发刚刚盘好,梳头刘正在做最后的调整。她从镜子里看见我对着她的背影跪下。她对镜子里的我说:

“起来吧。”

我站起身。

“变变称呼吧,你该称我母后才对。”她上下打量我,“既然你已经做了我的女儿,我得给你换身新衣。”

宫女用托盘盛着一套衣服,放在旁边的桌子上。

她轻轻吐出三个字:“脱了吧。”

立时有两个宫女来,要将我花了三个小时才穿好的衣服脱下来。我说你们不能这样,这套衣服是福晋亲手做成,这衣服上的每个花饰都符合礼仪的准则。

“你说得没错,但是你要懂得,在储秀宫,最高的礼仪是服从。我容许你穿宫外的衣服进来,这已经是对恭亲王福晋最高的敬意了。现在,你要脱下所有的衣服。瞧,这些衣服是我为你定做的,依照宫里最高等级的衣典定制。”

两个宫女死死钳住我的双手,太监抓住我的双脚。我无法挣脱,竭尽全力也不能,那些无比熟练和灵巧的手像章鱼的触须将我剥得精光,我像一个刚刚来到世上的婴儿,歪歪斜斜地站在她面前,头发纷乱,披散在肩上。我的眼泪顺着两颊淌下,又沿着脖子滴在平坦的胸上,滴落在突出的肋骨上,大腿和脚踝上。我却没有像别的孩子那样抽泣。命令我称她母后的女人走过来,用毛巾擦干泪痕,在我身上涂上香脂。她拢起我散开的头发,重新梳成发髻。她为我换上衬衣,中衣,以及最外面的礼服。她让我坐在椅子上,托起我的脚,为我套上新鞋。她将一块新帕子塞在我的衣襟上,那帕子上绣着一只含苞待放的牡丹,与她摆在屋子里的牡丹一模一样。过了许久我才知道,我误认为牡丹的花,其实是从异域进献的花,那花的名字叫摩罗。我这才明白为什么她身上的香气我从未闻过,因为摩罗是唯有她才有的花。而我的礼服上,内衣的衣襟上,也绣满了这样的花。虽然图案不完全相同,但无疑是同一种花。

“衣服是最后一道门。你走进储秀宫,你看到了我的一切,作为交换,你也要让我看到你的一切,头发,手指,脖子,手臂,腿。你们是这样消瘦。同样的消瘦。你换上我的衣服,就意味着你是我的人了。现在,你坐在这里,你是另一个人。你是我的女儿。”

那个早晨,我独自面对这一切,根本没有机会留意她脑子里的画面。我只听到她的声音,感到她抚过我身体的手指。这相同的一幕,若干年后,在醇亲王的长子载湉身上重新上演。就像她说的,在那一刻,我成了她的女儿,而载湉则成为了她的另一个儿子。我脱下的衣服,太监已经将它们收好,放在一个木匣子里。

她盯着我的眼睛说:“我不会丢了它,我会为你好好收着它。它是你七岁以前的记忆。从现在起,你要爱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