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邪灵(第5/16页)

“你可愿意为我笑一下?”

“圣母皇太后,我做不到。”

我没有笑。我的回答让福晋浑身战栗,我从我们共同踩着的地毯知道。我们之间形成了一种僵持。福晋的担忧迅速扩散,尽管她是一等贵族的正福晋,也无法停止突然降临的恐惧。我是从福晋身上第一次知道,什么叫恐惧。那天很冷,我在看到圣母皇太后脑子里的画面后更觉得冷。但我想,那是恭亲王正福晋的恐惧,不是我的,所以我继续从她那双杏子眼里望进去。我继续在那些空房间里巡视,门继续打开,我心想,为什么连一个人影都见不到?

“你可以做到的。”

她语气肯定,脸上布满笑容,她脑子里的画面忽然漆黑,此后,我发现,每当她有要求时,她脑子里总是一片漆黑,所有画面都暗淡下来,只剩下那个要求。她的每一个要求都像咒语一样,吸引着对方。没有人能拒绝。

我咧了咧嘴。人们都是这么笑的,而且不要让牙齿露出来。但是我故意露出牙齿,这就是我的笑。

她用帕子挡在嘴上大笑起来,头上的簪花与细碎的珍珠随之颤动,她脑子里那一连串空房间忽然明朗,跟着一起抖动。她抵着我下巴的护指弄痛了我。她的笑变成了喘息,一面对福晋说:

“这孩子,我喜欢。东宫娘娘也说了,她像是宫里的格格,不如做我的干女儿,你看如何?”

福晋脚下刚刚平静的地面又一次颤动。但她要毫不犹豫立刻跪下谢恩,还要表现出极为欢喜的样子。她脸上的笑容跟我一样,不如不笑的好。福晋拉着我一起跪下。在低头的瞬间,我看见,门继续打开,一片白光,由模糊而清晰,我看见一位少女躺在花荫下的石头上,闭着双眼,头顶有花瓣不断落下。一切都在白光中失去了色彩。那道白光,如此耀眼,让我立时觉得自己好像被吸干了一般,身心一片空白,险些化为乌有。我从来没有这样恐慌过,我回头向四面望去,担心四围的一切被这白光照到便会立刻融化。会这样吗?我的心几乎要跳了出来,在我觉得我即将像冰块一样消融的瞬间,我发现那沉睡的少女,睁开眼,她眼里的黑色立即淹没了所有的光。

我听到她说“去吧”。

我没有动,她能看见我吗?似乎看见了,又似乎没看见。我愣愣地望着她眼里的黑色,黑色没过我,我没有融化,我听到她说,去吧。

太后将目光移向我们身后,福晋牵着我的手退到一边,将我们站着的地方留给别的宫眷。

就这样,在我尚未看清圣母皇太后脑子里的画面前,我就成了宫里的一员。这次觐见,不过是一个早已决定的仪式。觐见后不久,我就作为太后的养女正式入住宫中。至此,宫里又多了一位公主。我被册封为荣寿公主,三年后授固伦封号。我只是一位7岁的小格格,我无法理解我看到的画面。那日回到王府,我说给父亲听我的所见。父亲陷入无边的沉思。父亲无法解释,那意味着什么,又能说明什么。

我进宫,另一个原因,在于两宫太后和父亲的联盟。这个联盟是在被后来称为辛酉政变的宫廷事件中确立的。其实,那不是一次政变,而是一次短暂的合作。我是这个联盟中一枚并不显眼的图章。我进宫后,恭王府更显沉寂。父亲坐在书房的大案前,孤独令他坐立不安。父亲远远听到妻妾在花园中言笑,父亲想,她们都还年轻,可以再生育。父亲也年轻,但占地两万顷的恭王府唯独缺少孩子的欢笑或啼哭声。这是父亲真正不安的原因。父亲注意到,从他的长兄开始,皇室就面临着一个无法忽略的问题。皇室的储备血库出了问题,这个问题已经漫出了紫禁城,向着王府迈进,而他就是首当其冲的亲王。不幸的阴云笼罩在王府上空。

在新皇帝登基后的五年里,父亲确信自己已经牢牢坐稳了议政王的位置,一切都可以重新期待和建立,包括子嗣。可每次,当他迈进养心殿的门槛,看着幕帘后隐约显现的两个女人时,便觉得,他们之间的联盟并不像他想象的那样牢靠。她抿紧的双唇以及她眼眸里的咄咄目光让他回味无穷。在秋季的围猎场中,父亲曾是不错的猎人,父亲坐在回家的轿子里,很不情愿地想到,那是只有狩猎者才会有的目光,专注而密切,牢牢盯着猎物,屏住呼吸,等待最佳的出击时机。而父亲正好处在她的射程以内。因而,即便父亲的根基日趋稳固,剿灭太平天国建立的声望,让父亲脸上显现自信的容光,即便在这样的时候,父亲每次面见帘幕后的女人时,也会不自觉的想要躲闪、逃避,担心自己是否有出逃的退路。他们如此接近,还有不成文的盟约,但他们的同盟关系其实脆如薄冰。父亲时常为自己的忧虑深感羞耻。几乎毫无选择地,父亲想要在这种静默的对决中取得主动,他希望自己能藐视兄长制造的这一可悲局面,而那来自幕布后面的声音总是让他觉得捉摸不透、深不可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