拾叁渴求不过是天堂

我愿以七船痛苦,换半茶匙幸乐。

猛记起少年时熟诵的诗,诗中的童僧叫道

让我尝一滴蜜,我便死去。

——木心

拾叁渴求不过是天堂

如果雅乐不介意动拆迁就好了,罗小雄如此安慰自己。雅乐对什么都很看得开,况且她不也很讨厌德庆坊鸡肠子一样肮脏狭小的巷道,厌烦这脏乱差的景象嘛。上次她发脾气时,还满脸通红、眼中噙泪对他喊:“我要离开德庆坊,离开滨海,离开这些迷宫一样曲折逼仄的巷子!我不想留在这里!总有一天我要离开这里!”对啊,只要雅乐对动拆迁没意见,那就什么问题都没有了。

“小雄,你在家照看巴黎,我去一下茅伯家,大家约在那里商量如何抱团抗拆。”

“抱团——抗拆?!”罗小雄愕然瞪大眼,“雅乐,德庆坊有什么好呢?拆迁后能住新房了啊。难道你不想居住在带电梯的、墙壁雪白、有抽水马桶和独立浴室的楼房里吗?新房子里煤气管道、电线光缆全都串在工程塑料套管里,埋设在墙壁里面,不会像被开膛破肚的肠子一样赤裸裸地挂在你餐桌边床头上。新房子会有花园和健身中心,不会像现在的德庆坊一样,绿化都是各家房顶上的青苔和蒲公英,健身运动就是邻里之间挥着菜刀锅铲斗殴打架。新房子可能还会有游泳池,以后夏天就不用翻墙去什么老干部康复中心蹭泳池了。你还记得去年夏天台风过境吧,暴雨如注,下水道全部堵死,德庆坊简直成了一口泥潭,好多人不得不坐在洗澡用的木桶里划船到街上去……”

雅乐挑起眉梢看着罗小雄笑:“原来你这么讨厌德庆坊?那时你可一直在说有趣死了。”

“没有啦,你……你们住在这里,我怎么会讨厌它?偶尔为之是很有趣,但时间久了,这样的生活环境怎么能忍受得下去——”

“难以忍受?你不是说你家住在集装箱一样的铁皮房子里,周围不是垃圾场就是排放废水的化工厂,臭气扶摇而上、直通云霄,一到夏天,蚊子成群结对好像神风敢死队轰炸珍珠港,苍蝇长得比费列罗巧克力还大——你不是说德庆坊对你来说堪比天堂?”

妈蛋,我以前怎么胡扯的废话那么多,当时说的时候唯恐细节不足够不能令人信服,现在可把自己害惨了。罗小雄一面默默鄙视之前的自己,一面拼命想方设法把话圆回来:“……对啊!就是苦日子过得太多,我现在才觉得,如果有机会能过上更好的生活,就千万不要错失良机啊,雅乐。你不是也想离开德庆坊吗?拆迁难道不正是个大好机会?”

“德庆坊是很糟糕,但我更不喜欢被人暗中盘算。”

“暗中盘算?什么意思?”罗小雄觉得莫名其妙。

雅乐正蹲在修车铺门边给白色匡威跑鞋系鞋带,此时抬起头来看了罗小雄一眼:“还记得去年八月末,小虹遇到手持水枪拿辣椒水喷人的变态吧,后来我们半夜出击,终于抓住作案人是市六高中里的一个神经病化学课代表。那天晚上,你和炮仗、小甜甜不是误打误撞逮到两个扛着古怪仪器的家伙吗?”

“嗯,对啊。”罗小雄皱着眉头,眼前浮现起当晚的情形,“他们身材壮硕,扛着像三角架一样的东西。后来有人报警,警车来了,我们纷纷四散撤退,那两个怪人也就在混乱中逃走了。”

“我当时就起了疑心,也和你们说过,那是一种用来测量建筑物三维定标的仪器,叫全像仪。只是当时不懂那两个人半夜扛着全像仪来德庆坊干什么,现在可明白了——原来他们早就在为动拆迁测量地形了啊。”雅乐站起身来,“我讨厌鬼鬼祟祟的做法,有什么事情不能正大光明地讲出来?”

“……现在不是正大光明地讲出来了嘛……”虽然雅乐指的是动拆迁的事情,但罗小雄不由联想到自己伪造的身份,很心虚,却又想努力想争辩几句。

“一开始就不诚恳,后来再说什么也都白搭啦,已经丧失信任度了。”雅乐说着,耸耸肩走出修车铺去。

罗小雄大张着嘴,额角缓缓淌下一滴冷汗。

茅伯家的房子临着街,前面破墙开店,和两个儿子一起经营一家海鲜大排档,每天晚上灯火通明、油烟四起地招待八方来客;后院也破了墙,占据公用过道搭建了小屋睡觉。按理说这样的布局放在德庆坊,足够被人砍死几百回了,但茅伯很会做人,对街坊邻居向来大方,凡德庆坊居民去他店里吃饭的一律六折,左右住得近、被噪声油烟骚扰得厉害的更是全部免费,这样一来,大家也就都不怎么计较了。邻里间摆得平,居委街道、公安城管、卫生监督之类的官方机构也都打点得到位,如此违章占道经营不仅没被取缔,居然还经常被评为社区模范居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