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第2/6页)

摩亘放开瑞德丽,跪趴着喝水,水声抚平了太阳在他脑海中留下的烧灼痕迹。他抬头看向瑞德丽,想开口说话,却看不见她。他倒下,脸埋在水里,睡着了。

摩亘醒来时已是半夜,瑞德丽坐在他身旁,借着她火焰的温柔光芒注视他。两人彼此凝视良久,没说话,仿佛在回忆中望着对方。瑞德丽摸摸他的脸,面容疲惫,眼中有种他不曾见过的神色。

一股奇异的悲伤撕扯着摩亘的喉头,他低声说:“对不起。我实在没别的办法。”

“没关系。”她检查裹在摩亘胸口的绷带,摩亘认出那是她上衣撕成的布条。“我找到一些药草,是那个养猪妇——我是说娜恩——教我用来治疗受伤的猪的,希望对你也有效。”

摩亘抓住她的双手,握在自己手里:“求求你。你就说吧。”

“我不知道要说什么。从来没人控制过我的心智。我当时太气你了,一心只想挣脱你,回安纽因去,然后……我挣脱了。我留在你身边,因为你了解……你了解力量。那些称我为亲戚的易形者也了解力量,但我信任的是你。”瑞德丽沉默不语,摩亘等待着,在火光中看着她,眼中的影像变得奇异,有如谵妄的幻影:她浓密纠结的头发就像刚采下的海草,皮肤白似贝壳,表情变化仿佛海面上幻化的光线。她突然一扭头转开脸:“不要把我看成那样!”

“对不起。”他再度道歉,“你那样看起来好美。你知不知道,要挣脱我的束缚得有什么样的力量?”

“知道。易形者的力量。我有的就是这种力量。”

摩亘沉默不语,盯着瑞德丽,全身打起一阵轻微的冷战。“他们有那么大的力量,”他倏地坐起,几乎没感觉到胸口传来的疼痛,“为什么不用?他们从来不用那股力量。他们早就可以杀死我了。在赫伦,易形者柯芮格大可在我睡觉时杀死我,但他只是弹琴,只是向我挑战,要我杀死他。还有在以西格——三个易形者居然杀不死一个这辈子从没用过剑的赫德侯?见赫尔的鬼了,他们到底是什么?他们要从我身上得到什么?亟斯卓欧姆要的又是什么?”

“你想他们是不是杀死亟斯卓欧姆了?”

“我不知道。他应该知道要逃。我倒惊讶他没跟我们一起出现在那辆车上。”

“他们会去朗戈找你。”

“我知道。”摩亘双手掩脸,“我知道。如果朗戈的巫师帮忙,我或许可以把他们引出城外。我得赶快到那里,我必须——”

“我知道。”她深吸一口气,疲惫地呼出,“摩亘,教我变成乌鸦吧,至少这是安恩国王的形体。而且飞比光脚走路快。”

摩亘抬起头。他重新躺了一会儿,拉她躺在自己身旁,不知如何同时说出脑中的千头万绪。最后他说:“我会学着弹竖琴的。”并感觉瑞德丽贴在他胸前的脸上绽出微笑。接着一切思绪冻结成一段记忆,是黑暗中传来的断续的竖琴声,直到他伸手抹眼,才发现自己又哭了。瑞德丽没说话,轻轻拥着他。良久,她的火熄灭了,摩亘开口道:“我跟岱思一起坐在夜色里,不是因为我希望能了解他,而是因为他引我去那里,因为他要我去那里。他也没用琴声或言语留住我,但是有某种强大的东西束缚了我,超越我一切的愤怒。我去,是因为岱思要我去。他要我去,我便去了。你了解吗?”

“摩亘,你爱他啊。”她悄声说,“那就是束缚。”

他又陷入沉默,回想火焰对面那张笼罩着阴影的沉静脸孔,倾听竖琴手的沉默,直至几乎可以听见谜题在黑暗中如蛛网般展开,形成一场庞大而秘密的游戏,岱思的死也是其中一道谜题。瑞德丽敷在他脸颊上的某种药草的气味终于飘入脑海,他睡着了。

两人在翌日黎明醒来,摩亘教瑞德丽变成乌鸦。他进入瑞德丽的脑海,发现其中深埋乌鸦的影像、乌鸦的故事,还有她自己几乎不曾察觉的记忆:她父亲那双难以解读、黑如乌鸦的眼;鸦群在橡树林中围绕雷司的猪群;飞越安恩历史的乌鸦,是食腐鸟、传信者,也是碑石的守护者,鸣声中有讥嘲,有苦涩的警告,还有诗篇。

“这些都是从哪儿来的?”瑞德丽惊异地喃喃说道。

“这些都属于安恩的国土律法,是安恩的力量、安恩的心。如此而已。”

摩亘从周遭林间的某棵树上唤来一只睡意蒙眬的乌鸦,让它停栖在手腕上。“你能不能进入我脑海?看进我的眼睛、我的思绪?”

“我不知道。”

“试试看,对你来说应该不难。”摩亘向乌鸦开启自己的脑海,将它脑中的事物带进自己脑中,直到透过乌鸦的双眼看见自己模糊、无名的脸。他听见枯叶下、橡树根底有些响动,清晰明确得就像笛音。他开始了解乌鸦的语言,它叫了一声,叫声出于好奇而非不耐烦。接着他脑海中充满瑞德丽的存在,仿佛她就在他的内心,温柔地触摸他,如光线般充满他。一股惊迷之感让他喉头作痛。一时间,三个心智彼此流通,无惧地、试探地交流。乌鸦叫了一声,振起黑色的翅膀挡住摩亘的视线,他脑海里只剩下自己,摸索着自内心离去的某种东西。一只乌鸦拍着翅膀落在他肩上,他看进乌鸦的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