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瑞德丽在哭。摩亘边留意聆听四周的动静,边抱着她试着安抚,但她仍哭个不停。在瑞德丽的饮泣之外,他听见车轮在尘土中摩擦转动,听见驾车的商人吹着口哨,隔着身后捆捆布料及帆布车篷,听起来低闷而模糊。路上十分安静,后方没有追兵的响动。他把作痛的头靠在亚麻布捆上,闭起眼睛,一片无声的黑暗又轰然而来。一侧的车轮轧进坑洞,摩亘随着车身震动颠起,瑞德丽挣出他的怀抱坐直,拂去落在眼前的发丝。

“摩亘,他在夜里找上我,我光着脚,根本跑不动。当时我还以为是你回来了。现在我连鞋子都没了。那个竖琴手到底以为他在干什么?我不了解他,我不——”她突然停口瞪着摩亘,仿佛惊觉易形者出现在身旁。她一手掩嘴,伸出另一只手摸他的脸:“摩亘……”

摩亘抬手摸摸前额,看到手指上的血,不禁一声惊呼。他脸侧从太阳穴到下巴都灼痛着,肩膀也疼,身上的罩衫一碰便四分五裂。一道皮开肉绽、又深又长的伤口似乎是被尖锐的马蹄踢出来的,一路从脸延伸到肩膀及至胸口。

摩亘慢慢直起身,看着自己流在车上、高级布料上的血迹,狠狠打了个哆嗦,脸埋在膝上。

“这次我是自投罗网。”他开始咒骂自己,骂得有声有色、有条有理,直到听见瑞德丽站起来。摩亘抓住她的手腕,拉她重新坐下:“不要。”

“你放手好不好?我要叫那商人停车。如果你不放手,我就要喊了。”

“不,瑞德丽,听我说。你听我说好不好!我们现在在刚才那地方的西边,距离只有几里,易形者会到处找我们,亟斯卓欧姆也会——如果他还没死的话。我们得跑在他们前面。”

“我连鞋子都没有!如果你叫我易形,我会诅咒你。”瑞德丽再次摸摸他的脸,咽下一口口水,“摩亘,你能不能别哭了?”

“我还在哭?”

“对,”瑞德丽眼中也再度涌满泪水,“你简直像赫尔的幽灵。拜托你,让商人帮你的忙吧。”

“不。”车子突然一颠,停下了,摩亘呻吟出声。他摇摇晃晃地站起,拉起瑞德丽。满脸惊讶的商人透过布篷间隙跟他们大眼瞪小眼。

“狼王的眼睛啊,你们在我车上干吗?”商人掀动布篷,光线照在两人身上,“你看你把那块绣花布弄成什么样子!你知不知道那布有多贵?还有那块白色天鹅绒……”

摩亘听见瑞德丽吸了口气准备回嘴,便一把抓住她的手,将心智抛向前方,像系着绳索的锚越过水面,消失在浅处,往下沉落,寻找停歇的地方。他在前方的路上找到一处阳光普照的安静的地方,那里只有一个骑马前往朗戈的乐手哼唱着歌。摩亘抓住瑞德丽的心智,打断了她的话,朝那歌声迈步踏去。

他们在路上只站了一分钟,前方唱歌的人逐渐远去,浑然不觉两人的存在。突如其来的阳光在摩亘四周旋绕,他一阵晕眩。瑞德丽想挣脱他心智的掌握,抗拒力强得令他吃惊,他感觉到瑞德丽既生气又惊慌。摩亘瞥见她内心蕴含的巨大力量,突然了解她其实有能力摆脱自己,但恐惧让她无法控制自己的思绪。摩亘的思绪不受形体拘绊,伸展着再度高飞,碰触各式各样的心智,有马,有鹰,有在熄灭的营火旁觅食的一群乌鸦。一个农夫的儿子把代代相传的生计抛在身后,骑着一匹年老的耕马,要去朗戈闯天下。摩亘将思绪定锚在他身上,朝前跨去。两人站在那匹耕马身后扬起的尘埃里,摩亘听见自己筋疲力尽的粗嘎的喘气声,有样东西在脑海里掴痛了他,他正待反击,但及时醒悟那是瑞德丽的心灵嘶吼。他平定住两人的心智,又沿着道路远远往前搜寻。

一个在沿途各村庄间来回,钉钉马蹄铁、修修锅子的铁匠,正坐在自己的车上半睡半醒,悠然地梦想着啤酒。摩亘做着那人的梦,跟着他穿过这炎热的上午。瑞德丽静得出奇,这一刻摩亘好想跟她说话,却不敢分神。他再次敞开脑海,直到听见商人的笑声;他让笑声充满脑海,直到那些声音近得就在身旁的树林里。这时他发现自己意识不到瑞德丽的心智了,吓了一跳,四处摸索,却只碰触到树木或动物的模糊思绪。他在脑海里找不到她,回过神来,看见瑞德丽站在面前。

她呼吸急促无声,全身紧绷地瞪着他看,似乎正准备咆哮或动手打他或哭出来。他感觉脸好僵硬,几乎讲不出话。摩亘说:“再一次就好。拜托。那条河。”

过了一会儿,瑞德丽点点头。摩亘握住她的手,她的心智,在阳光中摸索清凉的脑海:鱼、水鸟、河里的动物。河出现在他们面前,两人站在岸上,脚下是蕨丛间一片柔软的草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