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第3/6页)

那天两人都累坏了,早早便扎营。瑞德丽在河边洗头发,摩亘走了半里路,到先前经过的客栈买点粮食补给,顺便探听消息。客栈里满是旅人:商人交换小道消息;操着各式各样乐器的贫穷乐手,为了换一顿饭而演奏,但就是不见任何竖琴手;商店老板;农夫;还有些人携家带眷,背着所有家当,看来是逃离了家园。

空气里充满了被酒磨得更利的谣言。摩亘随便从远处一张桌子上挑出一个响亮浑厚的声音,仿佛顺着乐曲旋律般听下去。“二十年了。”那男人说,“我在那对面开店,住了二十年,贩卖各地的上等布料和毛皮,从没见过那座古老学院的废墟有什么不对劲。结果,有天晚上我正算着账,竟然看见那些破窗里有东一点西一点的灯光。从来没人会跑去那里,虽然那里多的是金银财宝,但整个地方就是有一股很不对劲的灾难味儿。所以光是看到灯火我就知道大事不妙,当场搬出店里所有的布,留下消息请客户到凯司纳来找我,便连忙逃了出来。如果那里又要来一场巫师大战,我可打算避得远远的。”

“避到凯司纳去?”另一位商店老板难以置信地回答,“伊姆瑞斯一半的海岸都陷入战火,那不就在凯司纳北边吗?至少朗戈还有巫师,凯司纳除了渔妇和学者什么也没有,书本和死鱼都保护不了人。我就是从凯司纳跑出来的,现在打算往内地荒野去。要我再从内地出来,大概再等五十年吧。”

摩亘任这两人的声音融回嘈杂里,之后发现客栈老板在身旁徘徊。“大人?”他迅即发问。摩亘点了啤酒,是赫德产的啤酒,冲去了他喉间百里旅途的尘埃。他不时听听其他人交谈的片段,其中一个脸色郁闷的商人的话引起他的注意。

“都是伊姆瑞斯那场该死的战争害的,路恩有一半农夫的马都给拉走了——那些马的祖先是伊姆瑞斯战马,现在它们专门拉犁耕田。国王在风之平原上好不容易守住阵地,可为了维持这个僵局,他也付出了血腥的代价。他手下的战士什么马都买——农夫也一样。再也没人会问马是哪儿来的。自从离开凯司纳,每天晚上我都得派人拿着武器看守我的车队。”

摩亘放下喝空的玻璃杯,开始担心独自跟马匹待在一起的瑞德丽。身旁一个商人友善地问了他一句,他闷哼一声表示回答,正准备离开时,他自己的名字传进了耳朵。

“赫德的摩亘?我听到传言说,他曾伪装成学生出现在凯司纳,师傅们还没来得及认出他,他就消失了。”

摩亘瞥视四周。一群乐手聚在一起分享一壶酒。“他在安纽因出现过。”一个吹笛人边说边擦干笛子里的口水,看着身旁众人沉默的脸,“你们没听说吗?他终于在安纽因追上了至尊的竖琴手,在王宅大厅里——”

“至尊的竖琴手。”一个披挂各式小鼓、身材瘦长的年轻男子怨恨地说,“发生了这么多事,至尊又做了什么?有人失去了国土统治力,遭一个欺骗了疆土内所有国王的竖琴手以至尊之名背叛,结果至尊连手指头都不肯动一下——如果他有手指头的话——来为他主持正义。”

“要我说嘛,”一个歌手突然说,“至尊根本只是个谎言,朗戈创立者发明的谎言。”

一段短暂的沉默。歌手讲完话后紧张地眨眼,仿佛至尊可能就站在他身后,边喝啤酒边侧耳聆听。另一个歌手凶道:“没人要你说话。闭嘴,你们全都闭嘴,我要听他说安纽因的事。”

摩亘随即转身,一只手挡住了他。刚才跟他讲过话的那个商人纳闷地慢慢说道:“我见过你。我就快想起你的名字了,我明明知道的……跟下雨天有关系……”

摩亘认出了他:很久以前一个下雨的秋日,他骑马走出赫伦山区,在呼勒里跟这商人说过话。他唐突地说:“见赫尔的鬼了,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已经好几星期没下雨了。你是要把手收回去呢,还是要我砍下带走?”

“两位,两位,”客栈老板喃喃说道,“请别在小店动粗。”商人从老板手上的托盘里拿下两杯啤酒,一杯放在摩亘面前。

“我无意冒犯。”他仍然十分困惑,眼神在摩亘脸上搜寻,“跟我说会儿话吧。我好几个月没回过克拉尔了,想找人闲聊——”

摩亘用力挣开他的手,手肘撞着啤酒杯,酒溅到对桌一个马贩的腿上,那人咒骂着站起,但摩亘脸上有某种力量或绝望的神情,遏止了那人当下的冲动。“不该这么浪费上好的啤酒。”他老大不高兴地说,“也不该这样对待别人请你喝酒的好意。像你这样没事找架吵,怎能活到现在?”

“我不多管闲事。”摩亘冷淡地简短说道,丢了一枚钱币在桌上,走回暮色里。他这种无礼的行为让他自己也很不愉快。那些歌手搅起的记忆在他脑海深处盘旋:光线凝聚在剑锋上,竖琴手仰脸等着它劈下。他快步穿过树林,咒骂这漫漫长路,咒骂路上的尘沙,咒骂自己脸上的星星,咒骂记忆里那一切无法抛却的阴影。